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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葵姬(3)


  今天遊覽車異常擁擠,幾無隙地,源氏公子想停車在馬場殿旁邊,然而沒有適當的地方。他說:「這地方公卿的車子很多,太嘈雜了。」正在躊躇不決之際,忽見近旁停著一輛很漂亮的女車,裡面乘著許多女子,衣袖和裙裾露出在簾下。其中有一人從車中伸出一把扇子來,向公子的隨從人招呼道:「停在這裡好不好?我們讓出地方來吧。」源氏公子想:「多麼輕狂的女子啊!」然而這地方的確很好,便命令驅車過去,對那女車中的人說:「你們怎麼會找到這好地方?教人羡慕呢!」便接了那把扇子,展開來一看,上面題著詩句:

  「擬托神靈逢好侶,

  人皆鶼鰈我孤單。

  只因君在禁地中。」墨色未幹,顯然是內侍的筆跡。源氏公子想:「豈有此理!她竟想永遠不老,一直撒嬌撒癡。」他很討厭,恨恨地寫兩句答詩,把扇子還她:

  「早已知君多好侶,

  專誠待我是空言!」

  這老女看了,覺得很難為情,又寫道:

  「神靈本是無靈物,

  輕信空名懊悔遲。」

  源氏公子因有女同車,簾子也不卷起,便有許多人心懷妒恨。他們想:「前天祓禊時,他的態度很威嚴,今天卻是隨意遊覽,和他同車的人到底是誰?想必不是尋常之人。」大家東猜西測,源氏公子覺得剛才和不相稱的人酬酢唱和,很犯不著。但倘送詩給不象內侍那樣厚顏無恥的人,又恐她們顧慮到他有女同車,連寥寥數字的回音也不肯放心地送給他吧。此事暫且不表。

  卻說六條妃子此次懊惱之深,為近年來所無。她怨恨源氏公子無情,對他已經斷念。但倘和他絕交,毅然赴伊勢蟄居,則又未免無聊,況且被天下人取笑。反之,想留在京城,則如此殘酷地受人侮辱,實屬難堪。正如古歌所雲:「心如釣者之浮標,動盪不定逐海潮。」①她心中猶豫不決。想是日夜憂惱之故,她的心仿佛擺脫了身體而浮游在空中,痛苦不堪。

  源氏大將對於六條妃子下伊勢之事,並不堅決反對。只是對她說道:「我固然毫不足道,被你摒棄,也是理之當然。不過既結此緣,雖無可取,總希望長此存續,有始有終。」這是不著邊際的話,因此六條妃子行止難於決定。祓禊那天為欲散心而出遊,卻受到了無情的打擊,從此她對萬事都厭惡,心中憂思無限。

  正當此日,葵姬為鬼怪所迷,病得很厲害。家中上下一切人等,都憂愁歎息。源氏公子此時不便再東偷西摸,二條院也難得回去。他平時雖然不甚熱愛葵姬,但畢竟是身分高貴的正夫人,對她總是另眼看待。尤其是她身上已經有喜,又加之患病,因此源氏公子特別擔心。便延請高僧高道,在自己房室內作種種法事。由於法事的效力,關亡的法師說出了許多鬼魂與生靈②的名字來。其中有一個魂靈,始終不肯附在替身童子③身上,而只管附在病人自己身上。雖然並未帶來特別的痛苦,但是片刻不離。延請法力精深的修行者來驅除,也不見效。這個頑強的魂靈,看來不是尋常的了。左大臣邸內的人歷數源氏公子的情婦,這個那個地猜測。有幾個人悄悄地相告:「六條妃子和二條院的紫姬等,公子特別寵愛,她們的妒恨自然最深,想必是她們的生魂了。」請易者占卜一下,也沒有定論。雖說是鬼怪迷人,但葵姬並沒有對人結下深仇重怨。想來想去,只有她的已故的乳母,或者世世代代與他家結怨的鬼魂,有時乘人之危,隱約出現而已。

  ①此古歌見《古今和歌集》。

  ②當時人相信死鬼和生人的靈魂都能附在病人身上作怪。

  ③做法事時,置一童子,使魂靈移附在童子身上,亦有使用草人者。


  葵姬終日嚶嚶啜泣,時時撫胸咳嗽嘔吐,痛苦不堪,教人看了非常難過。家人束手無策,眼見得這病狀不吉,人人憂愁悲歎。桐壺院也很關懷,問病的使者絡繹不絕,又為她作種種法事,以祈禱平安。如此深蒙恩寵,設有不測,實在太可惜了。世人無不關心葵夫人的病狀。六條妃子聞知此種情況,大為嫉妒。年來她並無如此嫉妒之心,只為了爭奪車位那件小事,她的心異常激動,甚至游離恍惚。左大臣家的人萬萬想不到此小事竟這般嚴重。

  六條妃子如此妒恨憂惱,身心亦異常困頓。她想請僧人作法事,以祈禱健康。但因女兒齋宮尚未離去,未便在邸內舉行,便暫時遷居他處,誦經禮懺。源氏大將聞此消息,深為掛念,不知妃子健康如何,便下決心,前去訪問。此時妃子借居他處,源氏大將只得微行而往。他首先說明:近來久疏問候,實乃意外之事,怠慢之罪,務請原宥。然後訴說葵姬病狀,言道:「我並不何等操心。但她的父母看得很重,非常著急,痛苦不堪。我未便坐視,在她病重期間,只得從旁照料。你倘能寬宏大量,原諒萬事,我就不勝欣喜了。」他看見妃子神色比往常憔悴,覺得此實難怪之事,深感同情。

  兩人交談,隔閡未消,天明時公子告辭出門。六條妃子看到他那俊美的丰姿,覺得還是不忍拋開他而獨自遠行。但又思量:「他的正夫人素來受他重視,今又將生男育女,結果他的愛情定然集注於她一人身上。而我在這裡翹盼他的惠臨,無非是自討苦吃而已。」暫時忘懷了的憂思,現在重新湧上心頭來了。其時日色已暮,只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一封信。信上寫道:「近日病勢稍減,今又忽然加重,故我未便抽身……」六條妃子推想他又是託辭,便回答他一封信:

  「身投情網襟常濕,

  足陷泥田恨日深!

  古歌雲:『悔汲山井水,其淺僅濡袖。』①君心正如此井。」

  ①此古歌見《古今和歌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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