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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末摘花(4)


  行幸日期漸漸迫近,舞樂正在試演。這時候大輔命婦來了。源氏公子見了她,想起對小姐很抱歉,便問:「她怎麼樣了?」大輔命婦將小姐近況告訴了他,最後說:「你這樣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我們旁人看了心裡也很難過!」她說時幾乎哭了出來。源氏公子想:「這命婦原教我適可而止,才能覺得小姐文雅可愛。而我竟做錯了事,恐怕命婦會怪我輕舉妄為吧!」覺得在她面前無以為顏。又想像小姐本人默默無語而心懷悲慟的模樣,覺得很可憐。便歎口氣說:「不得空閒,沒有辦法呀。」又微笑著說:「這個人太不解情趣了,我想稍稍懲戒她一下呢。」看到他那年輕英俊的姿態,使得大輔命婦也不由得微笑了。她想:「象他那樣青春年華,難免受女人們怨恨。他思慮疏忽,任情而動,原也是不足怪的。」

  行幸的準備工作完成之後,源氏公子偶爾也去訪問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然而他自從迎接了與藤壺妃子有緣的紫姬到二條院來,便溺愛這小姑娘的美貌,連六條妃子那裡也難得去訪了,何況常陸親王的荒邸。他始終不忘記她的可憐,然而總是懶得去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怕羞,一向躲躲藏藏,面貌也不肯給人看清。源氏公子也一向無心去細看她。但他想:「細看一下,也許會發現意外之美。往常暗中摸索,總是模模糊糊,所以覺得她的樣子奇怪,莫名其妙。我總得細看一看。」但用燈火去照,卻是不好意思的。於是有一天晚上,當小姐獨居晏處,無所顧慮的時候,他悄悄地走進去,在格子門的縫隙裡窺探。然而不見小姐本人。帷屏等雖然十分破舊,多年來還是照老樣子整整齊齊地擺著,因此看不大清楚,但見四五個侍女正在吃飯。桌上放著幾隻中國產的青磁碗盞,由於經濟困難,飯菜十分粗劣,甚是可憐。她們顯然是剛才伺侯了小姐,回到這裡來吃飯。

  角上一個房間裡,另有幾個侍女,穿著齷齪不堪的白衣服,外面罩著汙舊的罩裙,樣子真難看。她們就在掛下的額發上插一個梳子,表示她們是陪膳的侍女①,樣子很象內教坊裡練習音樂的老婦人,或者內侍所裡的老巫女,教人看了覺得好笑。現代的貴族人家有這種古風的侍女②,是源氏公子所意想不到的。其中有一個侍女說:「唉,今年好冷!想不到我活了這麼大年紀,遭到這種境況!」說著流下淚來。另一個人說:「回想起來,從前千歲爺在世之時,我們真不該歎苦,象現在這種淒慘的日子,我們也得過下去呢!」這人冷得渾身發抖,好象要跳起來的樣子。她們這樣那樣地互相愁窮,源氏公子聽了心裡著實難過,便離開這地方,裝作剛才來到的樣子,敲敲那扇格子門。但聞裡面的侍女驚慌地相告:「來了,來了!」便剔亮燈火,開了門,讓源氏公子進來。

  ①古代宮中制度,陪膳的侍女,必須將額發掠起,上面插個梳子,方是正式打扮。在掛下的額發上插梳子,是不倫不類的。

  ②插梳子的陪膳侍女,那時一般已經不用。只有頑固守舊的人家還用。


  稱作侍從的那個青年侍女,由於在齋院①那裡兼職,這一天不在家。留在這裡的,只是幾個粗蠢的侍女,樣子怪難看的。天下雪了,侍女們正在發愁。這雪偏偏一刻不停,越下越大。天色陰森可怕,北風怒吼。廳上的燈火熄滅了,也沒有人去點亮。源氏公子想起去年中秋和夕顏在那荒涼的某院裡遇鬼的情況。現在這屋子的荒涼,不亞於那裡。只是地方較小,又略有幾個人,差可慰心。然而四周景象淒涼,教人怎能入睡呢?這樣的晚上,也有一種特殊的風味與樂趣,可以牽引人心。然而那人悶聲不響,全無情趣,不免遺憾。

  ①未婚的皇女或貴女,赴賀茂神社修行者,稱為齋院,赴伊勢神宮修行者,稱為齋宮。


  好容易天亮了。源氏公子起身,親自將格子門打開,賞玩庭前花木雪景。荒寂的雪地,一望無際,不見行人足跡,景色實甚淒涼。然而就此離去,畢竟不好意思。他就恨恨他說:「出來看看早上天空的美景吧!老是冷冰冰地不聲不響,教人難堪!」天色還沒有大亮,源氏公子映著雪光,姿態異常秀麗,老侍女們看了都笑逐顏開。她們便勸導小姐:「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好意思的。女兒家最要緊的是柔順。」小姐生性不願拒絕別人的勸告,便整理一下服飾,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裝作沒有看見她,依舊向外眺望。實則他用眼梢看得很清楚。他想:「不知究竟如何。如果細看有可愛之處,我多麼高興!」然而這是妄想。首先,她坐著身體很高,可知這個人上身是很長的。源氏公子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心頭別的一跳。其次,最難看的是那個鼻子。這鼻子首先映入人目,很象普賢菩薩騎的白象的鼻子①。這鼻子又高又長,尖端略略下垂,並帶紅色,特別教人掃興。臉色比雪還白,白得發青,額骨寬得可怕,再加下半邊是個長臉,這整個面孔就長得稀奇了。身體很瘦,筋骨棱棱,形甚可哀。肩部的骨骼尤為顯露,衣服外面也看得出,教人看了覺得可憐。

  ①觀普賢經雲:「普賢菩薩乘大白象,鼻如紅蓮花色。」


  源氏公子想:「我何必如此歷盡無遺地細看呢?」然而樣子太古怪了,他反而要看。只有頭的形狀和掛下的頭髮很美麗,比較起以美髮聞名的人來,並不遜色。那頭髮掛到褂子的裾邊,還有一尺許鋪在席地上。現在再來描寫她所穿的衣服,似乎太刻毒了,然而古代的小說中,總是首先描寫人的服裝,這裡也不妨模仿一下:這位小姐身穿一件淡紅夾衫,但顏色已經褪得發白了。上面罩一件紫色褂子,已舊得近於黑色。外面再披一件黑貂皮襖,衣香撲鼻,倒很可喜。這原是古風的上品服裝。然而作為青年女子的裝束,到底不大相稱,非常觸目,使人覺得稀罕。不過如果不披這件皮襖,一定冷不可當。源氏公子看看她那瑟縮的臉色,覺得十分可憐。

  小姐照例不發一語,源氏公子似覺自己也說不出話來了。然而他總想試試看,是否能夠打破她向來的沉默,便對她講各種各樣的話。可是小姐非常怕羞,一言不答,只將衣袖遮住了口。但這姿態也表現得十分笨拙,不合時尚,兩時高高抬起,好象司儀官威風凜凜列隊行走時的架勢,可是臉上又帶著微笑,這就顯得更不調和。 源氏公子心甚不快,很想早些兒離去,就對她說:「我看你孤單無援,所以一見之後便憐愛你。你不可將我當作外人,應該親近我,我才高興照顧你。如今你一味疏遠我,教我好生不快!」便以此為藉口,即景吟詩道:

  「朝日當軒冰著解,

  緣何地凍不消融?」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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