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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顏(9)


  書法拙劣,故意用揮灑的筆法來文飾,品格畢竟不高。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下棋時燈光中的面貌來。他想:「那時和她對弈的那個正襟危坐的人,實在令人難忘。至於這個人呢,另有一種風度:佻達不拘,口沒遮攔。」他想到這光景,覺得這個人也不討厭。這時候他忘記了苦頭,又想再惹起一個風流名聲來。

  卻說夕顏死後,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在比壑山的法華堂秘密舉行。排場十分體面:從僧眾裝束開始,以至佈施、供養等種種調度,無不周到。經卷、佛堂的裝飾都特別講究,念佛、誦經都很虔誠。惟光的哥哥阿闍梨是個道行深造的高僧,法事由他主持,莊嚴無比。源氏公子召請他所親近的老師文章博士來書寫法事的祈願文。他自己起草,草稿中並不寫出死者姓名,但言「今有可愛之人,因病身亡,伏願阿彌陀佛,慈悲接引……」寫得纏綿誹惻,情深意真。博士看了說:「如此甚好,不須添削了。」源氏公子雖然竭力隱忍,不禁悲從中來,淚盈於睫。博士睹此光景,頗為關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並未聽說有人亡故呢。公子如此悲傷,此人宿緣一定甚深!」源氏公子秘密置備焚化給死者的服裝,此時叫人將裙子拿來:親手在裙帶上打一個結①,吟道:

  「含淚親將裙帶結,

  何時重解敘歡情?」

  他想像死者來世之事:「這四十九日之內,亡魂飄泊在中陰②之中,此後不知投生於六道③中哪一世界?」他肅然地念沸誦經。此後源氏公子會見頭中將時,不覺胸中騷動。他想告訴他那撫子④無恙地生長著。又恐受他譴責,終於不曾出口。

  ①當時習慣:男女相別時,相約在再會之前各不戀愛別人,女的在內裙帶、男的在兜襠布帶上打一個結,表示立誓。

  ②中陰是佛家語。人死後七七四十九天之內,投生何處,尚未決定,叫做中陰,又稱中有。

  ③六道是佛家語,謂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

  ④指夕顏與頭中將所生的女孩(名玉鬘),事見第46頁。


  且說夕顏在五條居住的屋子裡,眾人不知道女主人往何處去了,都很擔心。行方不明,無處尋找。右近也音信全無,更是奇怪之極,大家悲歎。她們雖然不能確定,但按模樣推想這男子是源氏公子,便問惟光。但惟光裝作不知,一味搪塞,照舊和這家侍女通情。眾人更覺迷離如夢,她們猜想:也許是某國守的兒子,是個好色之徒,忌憚頭中將追究,突然將她帶往任地去了。這屋子的主人,是西京那個乳母的女兒。這乳母有三個女兒。右近則是另一個已死的乳母的女兒。因此這三個女兒猜想右近是外人,和她們有隔閡,所以不來報告女主人的情況。便大家哭泣,想念這女主人。右近呢,深恐報告了她們,將引起騷亂,又因源氏公子現在更加秘而不宣了,所以連那遺孤也不敢去找;一直將此事隱瞞下去,自己躲在宮中度日。源氏公子常想在夢中看見夕顏。到了四十九日法事圓滿之前夜,果然做了一夢,恍惚夢見那夜泊宿的某院室內的光景:那個美女坐在夕顏枕邊,全和那天同一模樣。醒來他想:「這大約是住在這荒涼的屋子裡的妖魔,想迷住我,便將那人害死了。」他回想當時情狀,不覺心驚膽戰。

  卻說伊豫介於十月初離京赴任地。此次是帶家眷去的,所以源氏公子的餞別異常隆重。暗中為空蟬置備特別體己的贈品:精緻可愛的梳子和扇子不計其數,連燒給守路神的紙幣也特別製備。又把那件單衫歸還了她,並附有詩句:

  「癡心藏此重逢證,

  豈料啼多袖已朽。」

  又備信一封,詳談衷曲。為避免叨絮,省略不談。源氏公子的使者已歸去,後來空蟬特派小君傳送單衫的答詩:

  「蟬翼單衫今見棄,

  寒冬重撫哭聲哀。」

  源氏公子讀後想道:「我雖然想念她,但這個人心腸異常強硬,竟非別人可比;如今終於遠離了。」今日適值立冬,天公似欲向人明示,降了一番時雨,景象清幽沉寂;源氏公子鎮日沉思遐想,獨自吟道:

  「秋盡冬初人寂寂,

  生離死別雨茫茫!」

  他似乎深深地感悟了:「此種不可告人的戀愛,畢竟是痛苦的!」

  此種瑣屑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隱諱,用心良苦,故作者本擬省略不談。但恐讀者以為「此乃帝王之子,故目擊其事之作者,亦一味隱惡揚善」,便將此物語視為虛構,因此作者不得不如實記載。刻薄之罪,在所難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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