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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顏(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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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賀茂川畔時,十七夜的月亮已經上升,前驅的火把暗淡無光。遙望鳥邊野①方面,景象異常淒慘。但今宵因有重大心事,全不覺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亂想,好容易到達東山。這沉寂的空山中有一所板屋,旁邊建著一座佛堂,那老尼姑在此修行,生涯好不淒涼!佛前的燈從屋內漏出微光,板屋裡有一個女人正在哭泣。外室裡有兩三位法師,有時談話,有時放低了聲音念佛。山中各寺院的初夜誦經都已完畢,四周肅靜無聲。只有清水寺方面還望得見許多燈光,參拜者甚多。這裡的老尼姑有一個兒子,出家修行,已成高僧,此時正用悲緊之聲虔誦經文。源氏公子聽了,悲從中來,淚如泉湧。走進室內,但見右近背著燈火,與夕顏的遺骸隔著屏風,俯伏在地。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何等頹喪!夕顏的遺骸並不可怕,卻非常可愛,較之生前毫無變異。源氏公子握住了她的手說:「請讓我再聽一聽你的聲音!你我兩人前生結下何等宿緣,故爾今生歡會之期如此短暫,而我對你卻又如此傾心愛慕?如今你匆匆舍我而去,使我形單影隻,悲慟無窮,真是太殘酷了!」他不惜聲淚,號啕大哭,不能自已。僧人等不識此是何人,但覺異常感動,大家陪著流淚。源氏公子哭罷,對右近說:「你跟我到二條院去吧。」右近說:「我從小服侍小姐,片刻不離左右,至今已曆多年。如今匆匆訣別,教我回到哪裡去呢?別人問我小姐下落,教我怎麼回答呢?我心悲傷,自不必說,若外人紛紛議論,將此事歸罪於我,實在使我痛心!」說罷,大哭不已。後來又說:「讓我和小姐一同化作灰塵吧!」源氏公子說:「怪不得你。但此乃人世常態,凡是離別,無不悲哀。然而不論這般那般,盡屬前生命定。你且寬心,信任我吧。」他一面撫慰右近,一面又歎道:「說這話的我,才真覺得活不下去了!」這話真好淒涼啊!此時惟光催促道:「天快亮了。務請公子早歸!」公子留戀不忍遽去,屢屢回頭,終於硬著心腸離去了。 ①鳥邊野是平安時代京都的火葬場。 夜露載道,朝霧彌漫,不辨方向,如入迷途。源氏公子一面行路,一面想像那和生前一樣躺著的姿態、那天晚上交換給她的那件紅衣蓋在遺骸上的樣子,覺得這真是何等奇特的宿緣!他無力乘馬,搖搖欲墜,全賴惟光在旁扶持,百般鼓勵,方能前進。走到賀茂川堤上,竟從馬上滑了下來。心情十分惡劣,歎道:「我將倒斃在這路上了吧?」看來回不得家了!」惟光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想道:「我要是主意堅決,即使他命令我,我也決不會帶他來走這條路,但現已後悔莫及。」狼狽之極,只得用賀茂川水把兩手洗洗乾淨,合掌祈求觀音菩薩保佑,此外毫無辦法。源氏公子自己也勉強振作起來,在心中念佛祈願,再靠惟光幫助,好容易回到了二條院。 二條院裡的人見他如此深夜出遊,都覺得奇怪,相與議論道:「真教人難當呢。近來比往常越發不耐性了,常常偷偷地出門。尤其是昨天,那神色真苦惱啊!為什麼要這樣東鑽西鑽呢?」說罷大家歎息。源氏公子一回到家,實在吃不消,便躺下了,就此生起病來,非常痛苦。兩三天之後,身體顯得異常衰弱。皇上也聞知此事,非常擔心,便在各處寺院裡舉行祛病祈禱:凡陰陽道的平安懺、惡魔祓禊、密教的念咒祈禱,無不舉行。天下人紛紛議論,都說:「源氏公子這蓋世無雙、過於妖豔的美男子,不會長生在這塵世間的。」 源氏公子雖然患病,卻不忘記那個右近,召她到二條院,賜她一個房間,叫她在此服恃。惟光為了公子的病,心緒不寧,但也強自鎮定,用心照顧這個孤苦伶仃的右近,安排她的職務。源氏公子病況略有好轉時,便召喚右近,命她服侍。不久右近便參與朋輩之中,做了這二條院的人。她身穿深黑色的喪服①,相貌雖不特別俊美,卻也是個無瑕可指的青年女子。源氏公子對她說:「我不幸而遭逢了這段異常短促的姻緣,深恐自身也不能長久活在世間。你失去了多年來相依為命的主人,自然也很傷心。我很想慰藉你,如果我活在世上,你萬事有我照顧。只怕不久我也會跟著她去,那真是遺憾無窮了。」他的聲音異常細弱,說罷,氣息奄奄地吞聲飲泣。此時右近不得不把心中那種不可挽回的悲哀暫時丟開,一味擔心公子的病況,不勝憂慮。 ①對死者關係親、哀思深的,喪服的黑色亦深。 二條院殿內的人們也都擔心公子的病況,大家非常狼狽,坐立不安,宮中派來的問病使者,穿梭似地絡繹不絕。源氏公子聞知父皇如此為他操心,覺得誠惶誠恐,只得勉強振作,感謝聖恩。左大臣也非常關懷,每日來二條院問病,照拂無微不至。大約是各方眷顧周到之故,公子在二十幾天重病之後,果然漸漸複健,沒有留下什麼毛病。到了身蒙不潔滿三十天的時候,公子已經起床,禁忌也已解除,情知父皇盼待心切,便在這天入宮參見,又赴宮中值宿處淑景舍小憩。回邸時左大臣用自己的車子迎送,並詳細叮囑病後種種禁忌。源氏公子一時覺得如夢初醒,仿佛重生在一個新世界裡了。到了九月二十日,病體已經全愈,面容消瘦了許多,風姿卻反而豔麗了。他還是常常沉思冥想,有時嗚咽哭泣。見者有的覺得詫異,有的說:「莫非鬼魂附體?」 有一個閒靜的黃昏,源氏公子召喚右近到身邊,和她談話。他說:「我到現在還覺得奇怪:為什麼她隱瞞自己的身分呢?即使真象她自己所說,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但我如此傾慕她,她不體諒我的真心,始終和我隔膜,真教我傷心啊!」右近答道:「她何嘗想隱瞞到底?她以為以後總有機會將真姓名奉告。只因你倆最初相逢,便是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緣,她以為是做夢,她推察:您所以隱名,是為了身分高貴,名譽攸關之故,您並非真心愛她,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她很傷心,所以也對您隱瞞。」源氏公子說:「互相隱瞞,真是無聊。但我的隱瞞,並非出於本心。只因此種世人所不許的偷情行為,我一向不曾做過。首先是父皇有過訓誡;此外對各方面有種種顧忌。偶爾略有戲言,即被誇張傳揚,肆意批評,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為。豈知那天傍晚,只為一朵夕顏花的姻緣,對那人一見傾心,結了不解之緣,現在想來,這正是恩愛不能久長之兆,多麼可悲!反過來想,又覺得多麼可恨:既然姻緣短促,何必如此傾心相愛?現在已毫無隱瞞之必要,願你詳細告訴我吧。七七之內,要教人描繪佛象送寺中供養,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則念佛誦經之時,心中對誰回向①呢?」右近說:「我何必隱瞞?只因小姐自己已經隱瞞到底,我在她死後將實情說出,深恐有些冒失而已。小姐早歲父母雙亡,父親身居三位中將之職,對女兒十分疼愛;只因身分低微,無力提拔女兒,教她發跡,故而鬱恨不歡,終於身亡。其後小姐由於偶然機會,認識了那位頭中將,那時他還是少將。兩人一見傾心,情深如海、三年以來,恩愛不絕。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②派人前來問罪,百般恐嚇。我家小姐生性膽怯,受此打擊,不勝恐怖,便逃往西京她的乳母家躲藏了。然而那裡生涯艱苦,實難久居。她想遷居山中,可是今年這方向不吉。為了避凶,就在五條的那所簡陋小屋裡暫住,不料在那裡又被公子發現,小姐曾為此而歎息。小姐性情與一般人不同,非常小心謹慎,善於隱忍,即使憂思滿腹,也不形之於色,認為被人見了是羞恥的。 ①回向是佛教用語,乃轉讓之意。即將念佛誦經的功德轉讓給別人。此處是指轉讓給死者,為她祝福。 ②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是頭中將的正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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