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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顏(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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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惟光大夫奉命窺探鄰家情狀,大有收穫,特來報告。他說:「那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樣人,竟不可知。我看此人態度十分隱秘,絕不讓人知道來歷。但聞生活寂寞無聊,因此遷居到這向南開吊窗的陋屋裡來。每逢大街上車輪聲響,青年侍女們便出來窺看。有一個主婦模樣的女子,有時也悄悄地跟著出來。隱約望去,此人容顏十分俊俏。有一日,一輛車子在大街上開路喝道而來。一個女童窺見了,連忙走進屋子裡叫道:『右近大姐!快出來看,中將大人從這裡經過呢!』就有一個身分相當的侍女走出來,向她搖手,說道:「靜些兒!』又說:『你怎麼知道是中將大人呢,讓我來看看。』便要走過來窺看。通這屋子的路上有一道板橋。這侍女急急忙忙地趕出來,衣裾被板橋絆住,跌了一交,幾乎翻落橋下。她罵道:『該死的葛城神仙①!架的橋多危險!』窺看的興致就消減了。車子裡那位頭中將②身穿便服,帶著幾個隨從。那侍女便指著這些人說,這是誰,那是誰。她說出來的正是頭中將的隨從和侍童的名字。」源氏公子說:「車子裡的人確是頭中將麼?」他心中想:「那麼,這女子莫非就是那天晚上頭中將說他戀戀不捨的那個常夏麼?」惟光看見公子意欲知道得更詳細些,又報告道:「不瞞您說:我已搭上了一個侍女,親昵得很;因此他家情況我全都知道了。其中有一個年輕女子,裝作侍女同伴模樣,說話也用並輩口氣,其實是女主人呢。我假裝不知,在他家進進出出。那些女人都嚴守秘密。可是有幾個女童,有時不小心,對她稱呼時不免露出口風來。那時她們就巧言掩飾,硬裝作這裡並無主人的樣子。」說著笑起來。源氏公子說:「幾時我去探望奶媽,乘便讓我也窺探一下吧。」他心中想:「雖說是暫住,但看家中排場,正是左馬頭所看不起的下等女子吧。然而這等級中也許有意想不到的樂趣呢。」惟光一向絲毫不肯違背主人的意願,加之自己又是一個不放過一切機會的好色者,便用盡心計,東奔西走,終於教源氏公子和這家的女主人幽會了。其間經過,不免瑣屑,照例省略了。 ①日本古代傳說:葛城山的神仙在葛城山與金峰山之間架石橋,他宣誓一夜竣工,結果並未完成。後人戲稱橋或架橋者為葛城神仙。 ②即左大臣的兒子,源氏的妻兄。 源氏公子不能探得這女子的來歷,因此自己也不把姓名告訴她。他穿上一身粗陋服裝,以免受人注目,也不象平常那樣乘車騎馬,只是徒步往來。惟光心中想:「主子對這個人的愛,不是平常的了。」就將他自己的馬讓給公子乘用,自己徒步隨從。一面心中懊惱,他想,「我也是個情郎,這麼寒酸地步行,教情婦看見了丟臉!」源氏公子生怕被人認出,身邊只帶兩個人,一個就是那天替他摘夕顏花的隨從,另一個是別人完全不認識的童子。還怕女家有線索可尋,連大弐乳母家也不敢去訪了。 那女人也覺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了信回去時,便派人追蹤。破曉公子出門時,也派人窺察他的去向,探究他的住處。然而公子行蹤詭秘,總不給她抓住線索。雖然如此艱辛,公子對她總是戀戀不捨,非常常見面不可。即使有時反省,覺得此乃不應有之輕率行為,痛自悔恨,然而還是屢屢前去幽會。原來關於男女之事,即使謹嚴之人,有時也會迷亂失措。源氏公子一向謹慎小心,不作受人譏評之事,然而此次奇怪之極:早晨分手不久,便已想念不置;晚間會面之前,早就焦灼盼待。一面又強自鎮定,認為此乃一時著魔,並非真心熱愛。他想:「此人風度異常溫柔綽約,缺少沉著穩重之趣,獨多浪漫活潑之態,卻又不是未經人事之處女。出身亦不甚高貴。那麼她到底有什麼好處,故能如此牽惹我心呢?」反復考慮,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粗陋的便服,樣子完全改變,連面孔也遮蔽,不教人看清。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地出入這人家,宛如舊小說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顏心中懷疑,不免恐懼悲歎。然而他那優越的品貌,即使暗中摸索,也可分明覺察。夕顏想道:「這究竟是何等樣人呢?多分是鄰家那個好色鬼帶來的吧。」她懷疑那個惟光。惟光卻假裝不知,仿佛完全沒有注意這件事,照舊興高采烈地在此進進出出。夕顏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暗自沉思,其煩悶與一般的戀愛是不一樣的。 源氏公子也在考慮:「這女子對我裝作如此信任,使我掉以輕心,有朝一日乘我不防,悄悄地逃走了,教我到哪裡去找尋她呢?況且這裡原是暫住的,哪一天遷居別處,也不得而知。」萬一找不到她的去處,倘能就此斷念,看作一場春夢,原是妥善之事。可是源氏公子決不肯就此罷休。有時顧慮人目,不便前去幽會,孤衾獨寢之夜,他總是提心吊膽,憂慮萬狀,痛苦不堪,生怕這女子在這夜間逃走了。於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還是不說她是何人,將她迎回二條院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物議,這也是命定之事,無可奈何。雖說此事取決於我,但我對人從不曾如此牽掛,今番真個是宿世姻緣了。」他便對夕顏說:「我想帶你到一個地方去,那裡比這裡舒服得多,我們可以從容談心。」夕顏道:「您雖這麼說,但您的行徑古怪,我有些害怕呢。」她的語調天真爛漫,源氏公子想:「倒也說得有理。」便微笑著說:「你我兩人中,總有一個是狐狸精。你就當我是狐狸精,讓我迷一下吧。」說得多麼親昵!於是夕顏放心了,覺得不妨跟他去。源氏公子認為這雖然是世間少有的乖戾行為,但這女子死心塌地地服從我,這點心確是可憐可愛的。他總懷疑她是頭中將所說的常夏,便回想起當時頭中將所描述的這女人的性情來。但他認為她自有隱瞞自己身分的理由,所以並不尋根究底,他看這女子的模樣,覺得並無突然逃隱的意向。倘疏遠了她,也許她會變心,如今則可以放心。於是他想像:「如果我略微把心移向別的女子,看她怎麼樣,倒是很有趣味的呢。」 八月十五之夜,皓月當空,板屋多縫,處處透射進月光來。源氏公子覺得這不曾見慣的住房的光景,反而富有奇趣。將近破曉之時,鄰家的人都起身了。只聽見幾個庸碌的男子在談話,有一人說:「唉,天氣真冷!今年生意又不大好呢。鄉下市面也不成樣,真有些擔心。喂,北鄰大哥,你聽我說!……」這班貧民為了衣食,天沒亮就起來勞作,嘈雜之聲就在耳旁,夕顏覺得很難為情。如果她是一個愛體面的虛榮女子,住在這種地方真有陷入泥坑之感。然而這個人氣度寬大,即使有痛苦之事、悲哀之事、旁人認為可恥之事,她也不十分介懷。她的態度高超而天真,鄰近地方極度嘈雜混亂,她聽了也不很討厭。論理,與其羞憤嫌惡,面紅耳赤,倒不如這態度可告無罪。那舂米的碓臼,砰砰之聲比雷霆更響,地面為之震動,仿佛就在枕邊。源氏公子心中想:「唉,真嘈雜!」但他不懂得這是什麼聲音,只覺得奇怪與不快。此外騷亂之聲甚多。那擣衣的砧聲,從各方面傳來,忽重忽輕。其中夾著各處飛來的寒雁的叫聲,哀愁之氣,今人難堪。 源氏公子所住的地方,是靠邊一個房間。他親自開門,和夕顏一同出去觀賞外面的景色。這狹小的庭院裡,種著幾竿蕭疏的淡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宮中的一樣,映著曉月,閃閃發光。秋蟲唧唧,到處亂鳴。源氏公子在宮中時,屋宇寬廣,即使是壁間蟋蟀之聲,聽來也很遠。現在這些蟲聲竟象從耳邊響出,他覺得有異樣之感,只因對夕顏的恩愛十分深重,一切缺點都蒙原諒了。夕顏身穿白色夾衫,罩上一件柔軟的淡紫色外衣。裝束並不華麗,卻有嬌豔之姿,她身上並無顯然可指的優點,然而體態輕盈嫋娜,嫵媚動人。一言一語,都使人覺得可憐。真是個異常可愛的人物。源氏公子覺得最好再稍稍添加些剛強之心。他想和她無拘無束地暢談,便對她說:「我們現在就到附近一個地方去,自由自在地談到明天吧。一直住在這裡,真教人苦悶。」夕顏不慌不忙地答道:「為什麼這樣呢?太匆促吧!」源氏公子對她立了山盟海誓,訂了來世之約,夕顏便真心信任,開誠相待,其態度異常天真,不象一個已婚的女子。此時源氏公子顧不得人之多言了,便召喚侍女右近出來,吩附她去叫隨從把車子趕進門內。住在這裡的別的侍女知道源氏公子的愛情非尋常可比,雖然因為不明公子身分而略感不安,還是信賴他,由他把女主人帶去。 天色已近黎明,晨雞尚未叫出;但聞幾個山僧之類的老人誦經禮拜之聲,他們是在為朝山進香預先修行①。想他們跪拜起伏,定多辛苦,覺得很可憐。源氏公子心中自問:「人世無常,有如朝露;何苦貪婪地為己身祈禱呢?」正在想時,聽見念著「南無當來導師彌勒菩薩」而跪拜之聲②。公子深為感動,對夕顏說:「你聽!這些老人也不僅為此生,又為來生修行呢!」便口占道: 「請君效此優婆塞③, 莫忘來生誓願深。」 ①赴吉野金峰山朝山進香,須預先修行一千日。 ②當來即來世。佛說:釋尊入滅後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菩薩出世。 ③優婆塞是佛語,即在家修行之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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