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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空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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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蟬近來看見源氏公子已經將她忘記,心中固然高興,然而那一晚怪夢似的回憶,始終沒有離開心頭,使她不能安寢,她白天神思恍惚,夜間悲傷愁歎,不能合眼,今夜也是如此。那個下棋的對手說:「今晚我睡在這裡吧。」興高采烈地講了許多話,便就寢了。這年輕人無心無思,一躺下便酣睡。這時候空蟬覺得有人走近來,並且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知道有些蹊蹺,便抬起頭來察看。雖然燈光幽暗,但從那掛著衣服的帷屏的隙縫裡,分明看到有個人在走近來。事出意外,甚為吃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終於迅速起身,披上一件生絹衣衫,悄悄地溜出房間去了。 源氏公子走進室內,看見只有一個人睡著,覺得稱心。隔壁廂房地形較低,有兩個侍女睡著。源氏公子將蓋在這人身上的衣服揭開,挨近身去,覺得這人身材較大,但也並不介意,只是這個人睡得很熟,和那人顯然不同,卻是奇怪。這時候他才知道認錯了人,吃驚之餘,不免懊惱。他想:「教這女子知道我是認錯了人,畢竟太傻,而且她也會覺得奇怪。倘丟開了她,出去找尋我的意中人,則此人既然如此堅決地逃避,勢必毫無效果、反而受她奚落。」既而又想:「睡在這裡的人,倘是黃昏時分燈光之下窺見的那個美人,那麼勢不得已,將就了吧。」這真是浮薄少年的不良之心啊! 軒端荻好容易醒了。她覺得事出意外,吃了一驚,茫然不知所措。既不深加考慮,也不表示親昵之狀。這情竇初開而不知世故的處女,生性愛好風流,並無羞恥或狼狽之色。源氏公子想不把自己姓名告訴她,既而一想,如果這女子事後尋思,察出實情,則在他自己無甚大礙,但那無情的意中人一定恐懼流言,憂傷悲痛,倒是對她不起的。因此捏造緣由,花言巧語地告訴她說:「以前我兩次以避凶為藉口,來此宿夜,都只為要向你求歡。」若是深通事理的人,定能看破實情。但軒端荻雖然聰明伶俐,畢竟年紀還小,不能判斷真偽。源氏公子覺得這女子並無可憎之處,但也不怎麼牽惹人情。他心中還是戀慕那個冷酷無情的空蟬。他想:「她現在一定躲藏在什麼地方,正在笑我愚蠢呢。這樣固執的人真是世間少有的。」他越是這麼想,偏生越是想念空蟬。但是現在這個軒端荻,態度毫無顧慮,年紀正值青春,倒也有可愛之處。他終於裝作多情,對她私立盟誓。他說:「有道是『洞房花燭雖然好,不及私通趣味濃』。請你相信這句話。我不得不顧慮外間謠傳,不便隨意行動,你家父兄等人恐怕也不容許你此種行為,那麼今後定多痛苦。請你不要忘記我,靜待重逢的機會吧。」說得頭頭是道,若有其事。軒端荻絕不懷疑對方,直率地說道:「教人知道了,怪難為情的,我不能寫信給你。」源氏公子道:「不可教普通一般人知道。但教這裡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是不妨的。你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說罷起身,看見一件單衫,料是空蟬之物,便拿著溜出房間去了。 小君睡在附近,源氏公子便催他起身。他因有心事,不曾睡熟,立刻醒了。起來把門打開,忽聽見一個老侍女高聲問道:「是誰?」小君討厭她,答道:「是我。」老侍女說:「您半夜三更到哪裡去?」她表示關心,跟著走出來。小君越發討厭她了,回答說:「不到哪裡去,就在這裡走走。」連忙推源氏公子出去。時候將近天亮,曉月猶自明朗,照遍各處。那老侍女忽然看見另一個人影,又問:「還有一位是誰?」立刻自己回答道:「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民部是一個侍女。這人個子很高,常常被人取笑。這老侍女以為是民部陪著小君出去。「不消多時,小少爺也長得這麼高了。」她說著,自己也走出門去。源氏公子狼狽得很,卻又不能叫這老侍女進去,就在過廊門口陰暗地方站定了。老侍女走近他身邊來,向他訴苦:「你是今天來值班的麼?我前天肚子痛得厲害,下去休息了;可是上頭說人太少;要我來伺候,昨天又來了。身體還是吃不消呢。」不等對方回答,又叫道:「啊喲,肚子好痛啊!回頭見吧。」便回屋子裡去。源氏公子好容易脫身而去。他心中想:「這種行徑,畢竟是輕率而危險的。」便更加警惕了。 源氏公子上車,小君坐在後面陪乘,回到了本邸二條院。兩人談論昨夜之事,公子說:「你畢竟是個孩子,哪有這種辦法!」又斥責空蟬的狠心,恨恨不已,小君覺得對公子不起,默默無言。公子又說:「她對我這麼深惡痛絕,我自己也討厭我這個身體了。即使疏遠我,不肯和我見面,寫一封親切些的回信來總該是可以的吧。我連伊豫介那個老頭子也不如了!」對她的態度大為不滿。然而還是把拿來的那件單衫放在自己的衣服底下,然後就寢。他叫小君睡在身旁,對他說了種種怨恨的活,最後板著臉說:「你這個人雖然可愛,但你是那個負心人的兄弟,我怕不能永久照顧你呢!」小君聽了自然十分傷心。公子躺了一會,終於不能入睡,便又起身,教小君取筆硯來,在一張懷紙①上奮筆疾書,不像是有意贈人的樣子: 「蟬衣一襲餘香在, 睹物懷人亦可憐。」 寫好之後,塞入小君懷中,教他明天送去。他又想起那個軒端荻,不知她作何感想,覺得很可憐。然而左思右想了一會,終於決定不寫信給她。那件單衫,因為染著那可愛的人兒身上的香氣,他始終藏在身邊,時時取出來觀賞。 ①把橫二折、豎四折的紙疊成一疊,藏在懷內用以起草詩歌或拭鼻。此種紙稱為懷紙。 次日,小君來到中川的家裡。他姐姐等候已久,見了他,便痛駡一頓:「昨夜你真荒唐!我好容易逃脫了,然而外人懷疑是難免的,真是可惡之極!像你這種無知小兒,公子怎麼會差遣的?」小君無以為顏。在他看來,公子和姐姐兩人都很痛苦,但此時也只得取出那張寫上潦草字跡的懷紙來送上。空蟬雖有餘怒,還是接受,讀了一遍,想道:「我脫下的那件單衫怎麼辦呢?早已穿舊了的,難看死了。」覺得很難為情。她心緒不安,胡思亂想。 軒端荻昨夜遭此意外之事,羞答答地回到自己房中。這件事沒人知道,因此無可告訴,只得獨自沉思。她看見小君走來走去,心中激動,卻又不是替她送信來的。但她並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禮行為①,只是生性愛好風流,思前想後,未免寂寞無聊。至於那個無情人呢,雖然心如古井之水,亦深知源氏公子對她的愛決非一時色情衝動可比。因念倘是當年未嫁之身,又當如何?但今已一去不返,追悔莫及了。心中痛苦不堪,就在那張懷紙上題了一首詩: 「蟬衣凝露重,樹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濕,愁思可告誰?」 ①當時風習,男女共寢後,次日早晨男的必寫信作詩去慰問,女的必寫回信或答詩。第二天晚上男的必須再到女的那裡宿夜,才合禮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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