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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帚木(8)


  這時候紀伊守來了。他又加了燈籠,剔亮了燈燭,擺出些點心來。源氏公子引用催馬樂,搭訕著說:「你家『翠幙張』好了麼?倘招待得不周到,你這主人沒面子呢!」紀伊守笑道:「真是『肴饌何所有?此事費商量』了。」樣子甚是惶恐。源氏公子就在一旁歇息。隨從者也都睡靜了。

  ④ 催馬樂《我家》全文,「我家翠幙張,佈置好洞房。親王早光臨,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此事費商量。鮑魚與蠑螺,還是海膽羹?」源氏引用此歌,意在空蟬。


  這裡的主人紀伊守家裡,有好幾個可愛的童子。其中有幾個是在殿上當侍童的,源氏公子覺得面熟,有幾個是伊豫介的兒子。在這許多童子中,有一個儀態特別優雅、年方十二三的男孩。源氏公子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紀伊守答道:「這是已故衛門督的幼子,名叫小君。他父親在日很疼愛他。小時候死了父親,就跟隨他姐姐到這裡來了。人還算聰明,是個老老實實的孩子。希望當個殿上侍童,只因無人提拔,還未成功呢。」源氏公子說:「很可憐的。那麼他的姐姐就是你的後母吧?」紀伊守說:「正是。」源氏公子說:「你有這個後母,很不相稱呢。皇上也知道這個女子,他曾經問起:『衛門督有過密奏,想把這女兒送入宮中服務。現在這個人怎麼樣了?』想不到她終於嫁給了你父親。人世因緣真是渺茫無定啊!」他說時裝出老成的樣子。紀伊守接口道:「她嫁過來,是事出意外的。男女因緣,從古以來難以捉摸。女人的命運,尤為渺茫難知,真可憐啊!」源氏公子說:「聽說伊豫介很重視她,把她看作主人一般,真的麼?」紀伊守說:「不消說了。簡直把她當作秘藏的主人呢。我們全家人都看不慣,這老人太好色了。」源氏公子又說:「所以他不肯把這女子讓給象你那樣年貌相稱的時髦小夥子呀。你父親年紀雖老,是個風流瀟灑的男子呢。」談了一會,他又問:「這女子現在在什麼地方?」紀伊守答道:「我教她們都遷居到後面的小屋裡去。但是時間局促,她還來不及遷走呢。」這時候隨從者酒力發作,都在廊上睡得肅靜無聲了。

  源氏公子不能安然就寢。他覺得獨眠很是無聊。張目四顧,想道:「這靠北的紙隔扇那邊有女人住著。剛才說起的那個女子大概就躲在這裡面吧,可憐的人兒啊!」他心馳神往,便從容地站起身來,走到紙隔扇旁邊,側耳偷聽,但聞剛才看到的那個小君的聲音說:「喂,你在哪裡?」帶些沙音,卻很悅耳。接著一個女聲回答道:「我睡在這裡呢。客人睡了吧?我怕相隔太近,不好意思,其實隔得還算遠。」是躺在床裡說的,語調隨意不拘。但很象那孩子的聲音,聽得出這兩人是姐弟。又聽得那孩子悄悄地說道:「客人睡在廂房裡呢,我聽說源氏公子很漂亮,今天初次看到,果然是個美男子。」他姐姐說:「倘是白天,我也來偷看一下。」聲音帶著睡意,是躺在被窩裡說的。源氏公子嫌她態度冷淡,沒有向她弟弟詳細探問他的情狀,心中略感不快。接著弟弟又說:「我睡在這邊吧。唉,暗得很。」聽見他挑燈的聲音。那女子睡的地方,似乎是這紙隔扇的斜對面。她說:「中將①哪裡去了?我這裡離開人遠,有些害怕呢。」睡在門外的侍女們回答道:「她到後面去洗澡了,立刻就回來的。」

  不久大家睡靜了。源氏公子試把紙隔扇上的鉤子打開,覺得那面沒有上鉤。他悄悄地把紙隔扇拉開,但見入口處立著帷屏,燈光暗淡,室中零亂地放著些櫃子之類的器具。他就從這些器具之間走進室內,走到這女子所在的地方,但見她獨自睡著,身材很小巧。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終於伸手把她蓋著的衣服拉開。這空蟬只當是她剛才叫的那個侍女中將回來了,卻聽見源氏公子說:「剛才你叫中將,我正是近衛中將②,想來你瞭解我私下愛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蟬嚇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疑心自已著了夢魔,驚慌地「呀」的叫了一聲,她用衣袖遮著自己的臉,

  ①中將是一個侍女的稱呼。

  ②此時源氏的官位是近衛中將,正好和那侍女的稱呼相同。


  說不出話來。源氏公子對她說道:「太唐突了,你道我是浮薄浪子一時衝動,確也難怪。其實我私心傾慕,已曆多年。常想和你罄吐衷曲,苦無機會。今宵幸得邂逅,因緣非淺。萬望曲諒愚誠,幸賜青睞!」說得婉轉溫順,魔鬼聽了也會軟化,何況他是個容姿秀麗、光彩煥發的美男子。那空蟬神魂恍惚,想喊「這裡來了陌生人」,也喊不出口。只覺得心慌意亂,想起了這非禮之事,更是驚恐萬狀,喘著氣低聲說道:「你認錯了人吧?」她那懨懨欲絕的神色,教人又是可憐,又是可愛。源氏公子答道:「並不認錯人,情之所鐘,自然認識。請勿佯裝不知。我決不是輕薄少年,只是想向你談談我的心事。」這人身材小巧,公子便抱了她,走向紙隔扇去。恰巧這時候,剛才她叫的那個侍女中將進來了。源氏公子叫道:「喂,喂!」這中將弄得莫名其妙,暗中摸索過來,但覺一陣陣的香氣,直撲到她臉上,便心知是源氏公子了。中將大吃一驚,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說不出話來。她想:「若是別人,我便叫喊起來,把人奪回。然而勢必弄得盡人皆知,也不是道理。何況這是源氏公子。怎麼辦呢?」她心中猶豫不決,只管跟著走來。源氏公子卻若無其事,一直走進自己房間裡去了。拉上紙隔扇時,他對中將說:「天亮的時候你來迎接她吧!」

  空蟬聽到這活,心中想道:不知中將作何感想?只此一念,已使她覺得比死更苦,淌了一身冷汗,心中懊惱萬狀。源氏公子看她很可憐,照例用他那一套不知哪裡學得的情話來百般安慰,力求感動她的心。空蟬卻越發痛苦了,她說:「我覺得這不是事實,竟是做夢。你當我是個卑賤的人,所以這樣作踐我,教我怎不恨你?我是有夫之婦,身分已定,無可奈何的了。」她痛恨源氏公子的無理強求,說得他自覺慚愧。公子回答道:「我年幼無知,不懂得什麼叫做身分。你把我看作世間一般的輕薄少年,我很傷心。我從來不曾有過無理強求的曖昧行為,你一定也知道的。今天與你邂逅,大概是前世的宿緣了。你如此疏遠我,我也怪你不得。今天的事,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他一本正經他說了許多話。然而空蟬對於這位蓋世無雙的美男子,愈加不願親近了。她想:「我不從他,也許他會把我看作不解風情的粗蠢女子。我就裝作一個不值得戀愛的愚婦吧。」於是一直採取冷淡的態度。原來空蟬這個人的性情,溫柔中含有剛強,好似一枝細竹,看似欲折,卻終於不斷。此刻她心情憤激,痛恨源氏公子的非禮行為,只管吞聲飲泣,樣子煞是可憐。源氏公子雖然覺得對這女子不起,但是空空放過機會,又很可惜。他看見空蟬始終沒有回心轉意,便恨恨他說:「你為什麼把我看作如此討厭的人呢?請你想想:無意之中相逢,必有前生宿緣。你佯裝作不解風情之人,真教我痛苦難堪。」空蟬答道:「我這不幸之身,倘在未嫁時和你相逢,結得露水因緣,也許還可憑仗分外的自豪之心,希望或有永久承寵之機會,借此聊以自慰。如今我乃有夫之婦,和你結了這無憑春夢似的刹那因緣,真教我寸心迷亂,不知所云。現在事已如此,但望切勿將此事洩露於人!」她那憂心忡忡的神色,使人覺得這真是合理之言。派氏公子鄭重地向她保證,講了許多安慰的話。

  晨雞報曉了。隨從們都起身,互相告道:「昨夜睡得真好。趕快把車子裝起來吧。」紀伊守也出來了,他說:「又不是女眷出門避凶。公子回宮,用不著這麼急急地在天色未明時動身!」源氏公子想:「此種機會,不易再得。今後特地相訪,怎麼可行?傳書通信,也是困難之事!」想到這裡,不勝痛心。侍女中將也從內室出來了,看見源氏公子還不放還女主人,心中萬分焦灼,公子已經許她回去,但又留住了,對她說:「今後我怎麼和你互通音信呢?昨夜之事,你那世間無例的痛苦之情,以及我對你的戀慕之心,今後便成了回憶的源泉。世間哪有如此珍奇的事例呢?」說罷,淚下如雨,這光景真是豔麗動人。晨雞接連地叫出,源氏公子心中慌亂,匆匆吟道:

  「恨君冷酷心猶痛,

  何事晨雞太早鳴?」

  空蟬回想自身境遇,覺得和源氏公子太不相稱,心中不免慚愧。源氏公子對她如此熱愛,她並不覺得歡喜。她心中只是想著平日所討厭的丈夫伊豫介:「他可曾夢見我昨夜之事?」想起了不勝惶恐。吟道:

  「憂身未已雞先唱,

  和著啼聲哭到明。」

  天色漸漸明亮,源氏公子送空蟬到紙隔扇邊。此時內外人聲嘈雜,他告別了空蟬,拉上紙隔扇,回到室內的時候,心情異常寂寥,覺得這一層紙隔扇不啻蓬山萬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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