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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帚木(7)


  左馬頭便接著說:「不論男女,凡下品之人,稍有一知半解,便儘量在人前誇耀,真是可厭。一個女子潛心鑽研三史、五經①等深奧的學問,反而沒有情趣。我並不是說做女子的不應該有關於世間公私一切事情的知識。我的意思是:不必特地鑽研學問,只要是略有才能的人,耳聞目見,也自然會學得許多知識。譬如有的女子,漢字寫得十分流麗。寫給女朋友的信,其實不須如此,她卻一定要寫一半以上的漢字,教人看了想道:『討厭啊!這個人沒有這個毛病才好!』寫的人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在別人讀來,發音估屈聱牙,真有矯揉造作之感。這種人在上流社會中也多得很。

  ①三史指《史記》、《前漢書》、《後漢書》;五經指《詩經》、《書經》、《易經》、《春秋》、《禮記》。


  「再說,有的人自以為是詩人,便變成了詩迷。所作的詩一開頭就引用有趣的典故。也不管對方感不感興趣,就裝模作樣地念給人聽。這真是無聊之事。受了贈詩而不唱和,便顯得沒有禮貌。於是不擅長此道的人就為難了。尤其是在節日,例如五月端陽節,急於入朝參賀,忙得無暇思索的時候,便千遍一律地拉著菖蒲的根為題,作些無聊的詩歌。又如在九月重陽節宴席上,凝思構想、製作艱深的漢詩。心無餘暇之時,匆匆忙忙地取菊花的露珠來比擬騷人的淚水,作詩贈人,要人唱和,實在是不合時宜的行徑。這些詩其實不要在那天發表,過後從容地看看,倒是富有情趣的。只因不合那天的時宜,不顧讀者的障眼,貿然向人發表,就反而被人看輕了。無論何事,如果不瞭解何以必須如此,不明白時地情狀,那麼還是不要裝模作樣,賣弄風情,倒可平安無事。無論何事,即使心中知道,還是裝作不知的好;即使想講話,十句之中還是留著一兩句不講的好。」

  這時候源氏公子心中只管懷念著一個人。他想:「這個人沒有一點不足之處,也沒有一點越分之處,真是十全其美。」不勝愛慕之情,胸懷為之鬱結。

  這雨夜品評的結局,終於沒有定論。末了只是些散漫無章的雜談,一直談到天明。

  好容易今天放晴了。源氏公子如此久居宮中,深恐岳父左大臣心中不悅,今天就回左大臣邸。走進葵姬房裡一看,四周佈置得秩序井然,尤其是這個人,氣品高雅,毫無半點瑕疵。他想:「這正是左馬頭所推重選拔的忠實可靠的賢妻吧。」然而又覺得過於端嚴莊重,似乎難於親近,不免美中不足,實為遺憾。他就同幾個姿色翹楚的青年侍女如中納言君、中務君等隨意調笑取樂。這時候天氣甚熱,公子緩帶披襟,姿態瀟灑,侍女們看了,個個心中豔羨不已。左大臣也來了。他看見源氏公子隨意不拘的樣子,覺得不便入內,便在帷屏外就坐,想和公子隔著屏障談話。公子說:「天氣這麼熱……」說著,皺了皺眉頭。侍女們都笑起來。公子說,「靜些兒!」就把手臂靠在矮幾上,態度煞是悠閒。

  傍晚時分,侍女們報道,「今晚從禁中到此間,中神當道,方向不利①。」源氏公子說:「怪不得,宮中也常常回避這方向。我那二條院也在這個方向。教我到哪裡去回避才好呢?真是惱人啊!」他就躺下來想睡了。侍女們齊聲說,「這可不行!」有人報道:「侍臣中有一個親隨,是紀伊的國守,他家住在中川邊上,最近開闢池塘,導入川水,屋裡很涼爽呢。」公子說:「那好極了。我心裡懊惱,懶得多走,最好是牛車進得去的地方……」其實,他有許多戀人,今宵要回避中神,盡有地方可去。只恐葵姬想:你久不來此,今天故意選取回避中神的日子,一到就轉赴別處,這倒是對她不起的。他就對紀伊守說知,要到他家去避凶;紀伊守立刻遵命。但他退下來對旁的人說:「我父親伊豫介家裡最近舉行齋戒,女眷都寄居我家,屋裡狹窄嘈雜,生怕得罪了公子呢。」說著很擔心。但源氏公子已經聽到了這活,他說:「人多的地方最好呢。在沒有女人的屋子裡宿夜,夜裡有些害怕似的。我只要在她們的帷屏後面過夜就行了。」大家都笑道:「那麼,這地方真是最好的宿處了。」便派人去通知紀伊守家裡。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不要大肆聲張,悄悄地走吧。便匆促動身,連左大臣那裡也沒有告辭,只帶幾個親近的隨從。

  ①中神又名天一神。當時認為:此神遊行的方向是不利的,出門必須回避。


  紀伊守說:「太匆促了。」心中著急。但人們都不理他。他只得把正殿東面的房間收拾乾淨,鋪陳了相應的設備,供公子暫住。這裡的池塘景色頗有趣致,四周圍著柴垣,有田家風味,庭中花木也應有盡有。水風涼爽,處處蟲聲悠揚,流螢亂飛,好一片良宵美景!隨從們都在廊下泉水旁邊坐地,相與飲酒。主人紀伊守則匆忙奔走,張羅肴饌。源氏公子從容眺望四周景色,回憶起前日的雨夜品評,想道:「左馬頭所謂中等人家,大概就是指這種人家了。」他以前聽人說起,紀伊守的後母①作姑娘時是矜持自重的,常思一見,便聳耳傾聽,但聞西面的房間裡有人聲:裙聲窸窣,語聲嬌嫩,頗為悅耳。只為這邊有客,故意低聲,輕言竊笑,顯然是裝腔作勢的。

  那房間的格子窗本來是開著的。紀伊守嫌她們不恭敬,教關上了。室內點燈,女人們的影子映出在紙隔扇②上。源氏公子走近去,想窺看室內,但紙隔扇都無隙縫,他只得聳耳傾聽。但聽見她們都已集中在靠近這邊的正屋裡,竊竊私語。仔細一聽,正是在談論他。有一人說:「真是一位尊嚴的公子啊!早就娶定了一位不稱心的夫人,也真可惜。但是聽說他有心愛的情人,常常偷偷地往來。」公子聽了這請,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不免擔憂。他想:「她們在這種談話的場合,說不定會把我和藤壺妃子的事情洩漏出來,教我自己聽到了,如何是好呢?」

  然而她們並沒有談到特別的事情。源氏公子便不再聽下去。他曾經聽見她們說起他送式部卿家的女兒③牽牛花時所附的詩,說得略有不符事實之處。他想:「這些女人在談話中毫無顧忌地胡亂誦詩,不成樣子。恐怕見了面也不過如此吧。」

  ①作者沒有說出這個女子的名字,根據下一回的題名和回末兩首和歌,後人稱她為空蟬。

  ②隔扇是日本的一種室內裝置,以木料構成骨架,從兩麵糊紙或布。

  ③式部卿是皇上的兄弟,他的女兒槿姬是源氏的堂妹,後來稱為槿齋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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