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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帚木(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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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一種女子,看見丈夫略把愛情移向他人,便懷恨在心,公然和丈夫離居,這也是下愚之策吧。男子即使稍稍移愛他人,但回想新相知時的熱愛,還能眷戀舊情。此心可能使夫婦重新言歸於好;如今懷恨離居,此心便起動搖,終於消失,從此情緣斷絕了。總之,無論何事,總宜沉著應付:丈夫方面倘有可怨之事,宜向他暗示我已知道;即使有可恨之事,亦應在言語中隱約表示而勿傷感情。這樣,丈夫對她的愛情便可挽回過來。在多數情況之下,男子的負心是全靠女子的態度來治療的。然而女子如果全不介意,聽其放恣,雖然丈夫可以自由自在而感謝妻子的寬大,但女子取這態度,亦不免過於輕率吧。那時這男子就象不系之舟,隨波逐流,漫無歸宿,才真是危險的。你道是與不是?」 頭中將聽了這話,點頭稱是,接著說道:「如今有這樣的事,女子真心愛慕男子的俊秀與溫柔,而男子有不可信賴的嫌疑,這就成了一大問題。這時候女子認為只要自己沒有過失,寬恕丈夫的輕薄行為,不久丈夫自必回心轉意。可是事實並不如此,那麼只有這樣:即使丈夫有違心的行為,女子唯有忍氣吞聲,此外沒有別的辦法了。」說到這裡,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葵姬恰恰符合此種情況;但見源氏公子閉目假寐,並不作聲,自覺掃興,心中好不怏怏。 於是左馬頭當了裁判博士,大發議論。頭中將想聽到這優劣評判的結果,熱心地慫恿他講。他就說: 「且將別的事情來比擬吧:譬如細木工人,憑自己的匠心造出種種器物來。如果是臨時用的玩賞之物,其式樣沒有定規,那麼隨你造成奇形怪狀,見者都認為這是時勢風尚,有意改變式樣以符合流行作風,是富有趣味的。但倘是重要高貴的器物,是莊嚴堂皇的裝飾設備,有一定的格式的,那麼倘要造得盡善盡美,非請教真正高明的巨匠不可,他們的作品,式樣畢竟和普通工人不同。 「又如:宮廷畫院裡有許多名畫家。選出他們的水墨畫稿來,一一比較研究,則孰優孰劣,一時實難區別。可是有個道理:畫的倘是人目所不曾見過的蓬萊山,或是大海怒濤中的怪魚的姿態,或是中國深山猛獸的形狀,又或是眼所不能見的鬼神的相貌等等,這些都是荒唐無稽的捏造之物,盡可全憑作者想像畫出,但求驚心駭目,不須肖似實物,則觀者亦無甚說得。但倘畫的是世間常見的山容水態、目前的尋常巷陌,附加以熟悉可親、生動活現的點景;或者是平淡的遠山景象,佳木蔥蘢,峰巒重疊,前景中還有籬落花卉,巧妙配合。這等時候,名家之筆自然特別優秀,普通畫師就望塵莫及了。 「又如寫字,並無精深修養,只是揮毫潑墨,裝點得鋒芒畢露,神氣活現;約略看來,這真是才氣橫溢、風韻瀟灑的墨寶。反之,真才實學之書家,著墨不多,外表並不觸目;但倘將兩者共陳並列,再度比較觀看,則後者自屬優勝。 「雕蟲小技,尚且如此;何況人心鑒定。依我愚見,凡應時的賣弄風情、表面的溫柔旖旎,都是不可信賴的。現在我想講講我的往事,雖是色情之談,也要奉屈一聽。」 他說著,移身向前,坐得靠近些。此時源氏公子也睜開眼睛,不再假寐了。頭中將大感興趣,兩手撐住面頰,正對著左馬頭,洗耳恭聽。這光景正象法師登壇宣講人世大道,教人看了發笑。但在此時,各人罄吐肺腑之言,毫不隱諱了。左馬頭就開始講: 「早先,我職位還很低微的時候,有一個我所鍾情的女子。這女子,就象剛才說的那樣,相貌並不特別漂亮。少年人重色,我無意娶此人為終身伴侶。我一面與此人交往,一面頗覺不能滿意,又向別處尋花問柳,這女子就嫉妒起來。我很不高興,心想:你氣量寬大些才好,如此斤斤計較地懷疑於我,實在討厭!有時又想:我身分如此微賤,藐不足數,而這女子對我絕不看輕,如此重視,真是難為她了!於是我的行為自然檢點起來,不再浮蹤浪跡。 「她的能耐真不錯呢:即使是她所不擅長的事,為了我就不惜辛苦地去做。即使是她所不甚得意的藝能,也決不落後地努力下功夫。凡事都盡心竭力地照顧我,絲毫也不違背我的心願。我雖認為她是個好勝的人,但她總算順從我,態度日益柔和了。她惟恐自己相貌不揚,因而失卻我的歡心,便勉力修怖,又恐被人看見,有傷郎君體面,便處處顧慮,隨時躲避。總之,無時不刻意講究自己的打扮。我漸漸看慣,覺得她的心地也真不壞。只是嫉妒一事,卻使我不能堪忍。 「當時我想:『這個人如此順從我,戰戰兢兢地防止失卻我的歡心。我如果對她懲戒一番,恐嚇一下,她的嫉妒之癖也許會改去,不再嚕蘇了。』實際上我的確忍無可忍了。於是又想:『我若向她提出:從此斷絕交往,如果她真心嚮往於我,一定可以懲戒她的惡癖吧。』我就裝出冷酷無情的樣子來。她照例生氣,怨恨滿腹。我對她說:『你如此固執,即使宿緣何等深厚,也只得從此絕交,永不再見;如果你情願今朝和我訣別,盡請吃你的無名之醋吧。但倘要做久長夫妻,那麼即使我有不是之處,你也該忍耐,不可認真,只要你改去了你的嫉妒之心,我便真心愛你。今後我也會升官晉爵,飛黃騰達。那時你作了第一夫人,也不同凡俗了。』我自以為這番話說得高明,便得意忘形,信口開河。豈知這女子微微一笑,回答道:『你現在一事無成,身微名賤,要我耐心等待你的發跡,我毫無痛苦。但倘要我忍受你的薄幸,靜候你的改悔,則日月悠長,希望渺茫,卻是我所最感痛苦的!那麼現在就是訣別的時候了。』她的語氣異常強硬。我也憤怒起來,厲聲說了許多痛恨的恬。這女子並不讓步,拉過我的手去,猛力一咬,竟咬傷了我一根手指,我大聲叫痛,威嚇她道:『我的身體受了摧殘,從此不能參與交際,我的前程被你斷送了。我還有何面目見人?只有入山削髮為僧了!那麼今天就和你永別吧。』我屈著受傷的手指走出門去,臨行吟道: 『屈指年來相契日, 瑕疵豈止妒心深? 今後你不能再怨恨我了吧。』那女子聽了,終於哭起來,答道: 『胸中數盡無情恨, 此是與君撒手時。』 雖然如此贈答,其實大家不想永別,只是此後一段時期,我不寄信與她,暫且遊蕩他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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