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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帚木(2)


  源氏公子笑道:「照你說來,評定等級完全以貧富為標準了。」頭中將也指責他:「這不像是你說的話!」

  左馬頭管自繼續說:「過去家世高貴,現在聲望隆重,兩全其美;然而在這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女子,教養不良,相貌醜惡,全無可取。人們看見了,一定會想:怎麼會養成這個樣子呢?這是不足道的。反之,家世高貴、聲望隆重之家,教養出來的女兒才貌雙全,是當然的事。人們看見了,覺得應該如此,毫不足怪。總之,最上品的人物,象我這樣的人是接觸不到的,現在姑且置之不談。在另一方面,世間還有這樣的事:默默無聞、淒涼寂寞、蔓草荒煙的蓬門茅舍之中,有時埋沒著秀慧可喜的女兒,使人覺得非常珍奇。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生在這樣的地方,真個出人意外,教人永遠不能忘記。

  「有的人家,父親年邁肥蠢,兄長面目可惜。由此推察,這人家的女兒必不足道;豈知閨中竟有綽約嬌姿,其人舉止行動亦頗有風韻,雖然只是小有才藝,實在出人意外,不得不使人深感興味。這種人比較起絕色無疵的佳人來,自然望塵莫及。然而這環境中有這樣的人,真教人捨不得啊!」

  他說到這裡,回頭向藤式部丞一望。藤式部丞有幾個妹妹,聲望甚佳。他想道:左馬頭這話莫非為我的妹妹而發?便默默不語。

  源氏公子心中大約在想:在上品的女子中,稱心的美人也不易多得,世事真不可解啊!此時他身穿一套柔軟的白襯衣,外面隨意地披上一件常禮服,帶子也不系。在燈火影中,這姿態非常昳麗,幾令人誤認為美女。為這美貌公子擇配,即使選得上品中之上品的女子,似乎還夠不上呢。

  四人繼續談論世間種種女子。左馬頭說:「作為世間一般女子看待,固然無甚缺陷,但倘要選擇自己的終身伴侶,則世間女子雖多,實在也不容易選中。就男子而論:輔相朝廷,能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國之人雖然很多,但要選擇真能稱職之人才,實在難乎其難。無論何等賢明之人,一、二人總不能執行天下一切政治;必須另有僚屬,居上位者由居下位者協助,居下位者服從居上位者,然後可使教化廣行,政通人和。一個狹小的家庭之中,主婦只有一人。如果細考其資格,必須具備的條件甚多。一般主婦往往長於此,短於彼;優於此,劣於彼。明知其有缺陷而勉強遷就的人,世間很少有吧。這並不是象那好色之徒的玩弄女性,想羅致許多女子來比較選擇。只因此乃終身大事,會當白頭偕老,所以理應鄭重選定,務求其不須由丈夫費力矯正缺陷,完全如意稱心。因此選擇對象,往往難於決定。

  「更有一種人,所選定的對象,未必符合理想:只因當初一見傾心,此情難於擯除,故爾決意成全。此種男子真可謂忠厚之至,而被愛之女子,必有可取之處,此亦可想而知。然而縱觀世間種種姻緣配合之狀,大都庸庸碌碌,總不見出乎意外之美滿姻緣。我等並無奢望,尚且不能找到稱心之人;何況你們要求極高,怎樣的女子才及格呢?

  「有些女子,相貌不惡,年方青春,潔身自好,一塵不染;寫信措辭溫雅,墨色濃淡適度。受信的男子被弄得魂牽夢縈,於是再度致書,希望清楚地見到她。等得心焦,好容易會面。隔著簾帷,遙寄相思,但也只是微聞嬌音,聽得三言兩語而已。這種女子,最善於隱藏缺點。然而在男子看來,這真是個窈窕淑女,就一意鍾情,熱誠求愛,卻不道這是個輕薄女子!此乃擇配第一難關。

  「主婦職務之中,最重要者乃忠實勤勉、為大夫作賢內助。如此看來,其人不須過分風雅;閒情逸趣之事,不解亦無妨礙。但倘其人一味重視實利,蓬首垢面,不修邊幅,是一個毫無風趣的家主婆,只知道柴米油鹽等家常雜務,則又如何?男子朝出晚歸,日間所見所聞,或國家大事,或私人細節,或善事,或惡事,總想向人談談,然而豈可執途人而語之?他希望有一個親愛的妻子,情投意合,心領神會,共相罄談。有時他滿懷可笑可泣之事,或者非關自己而動人公憤之事,頗想對妻子談論。然而這妻子木頭木腦,對她談了又有什麼用處。於是只得默默回思,自言自語,獨笑獨歎。這時候妻子便對他瞠目而視,駭然問道:「您怎麼啦?」這種夫婦真是天可憐見!

  「與其如此,倒不如全同孩子一般馴良的女子,可由丈夫盡力教導,養成美好品質。這種女子雖然未必盡可信賴,但教養總有效果。和她對面相處之時,眼見其可愛之相,但覺所有缺陷,都屬可恕。然而一旦丈夫遠離,吩咐她應做之事,以及別離期間偶爾發生之事,不論玩樂還是正事,這女子處理之時總不能自出心裁,不能周到妥貼,實甚遺憾。這種不可信賴的缺點,也是教人為難的。更有一種女子,平時冥頑不靈,毫無可愛之相,而偶值時機,卻會顯示高明手段,真乃意想不到。」

  左馬頭詳談縱論,終無定見,不禁感慨歎息。過後又說:「如此看來,還不如不講門第高下,更不談容貌美醜,但求其人性情不甚乖僻,為人忠厚誠實,穩重溫和,便可信賴為終身伴侶。此外倘再添些精彩的才藝,高尚的趣致,更是可喜的額外收入。即使稍有不如人之處,也不會強求補充吧。只要是個忠誠可靠的賢內助,外表的風情趣致後來自會增添。

  「世間更有一種女子:平時嬌豔羞澀,即使遭逢可恨可怨之事,亦隱忍在心,如同不見,外表裝出冷靜之態。到了悲憤填胸、無計可施之時,便留下無限淒涼的遺言、哀傷欲絕的詩歌、令人懷念的遺物,逃往荒山僻處或天涯海角去隱遁了。我兒時聽侍女們誦讀小說,聽到此種故事,總覺得異常悲傷,這真是可歌可泣之事,使我不禁掉下淚來。但是現在回想,這種人也太過輕率,不免矯揉造作了。目前雖有痛苦之事,但拋撇了深恩重愛的丈夫,不體諒他的真心實意而逃隱遠方,令人困惑莫解。借此試探人心,這行徑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也可謂無聊之極了。只因聽見旁人讚揚道:『志氣好高啊!』感傷之餘,便毅然決然地削髮為尼。立志出家之初,心懷澄澈,對俗世毫無留戀。後來相知者來訪,見面時說道:『唉,可憐啊!沒想到你竟有這決心!』丈夫情緣未斷,聞得她出家的消息,不免流淚。侍女老媽子們見此情狀,便對她說:『老爺真心憐愛您呢,出家為尼,太可惜了。』這時候她伸手摸摸削短的額發,自覺意氣沮喪,悵惘無聊,不禁雙眉緊鎖了。雖然竭力隱忍,但一旦墮淚之後,每每觸景生情,不能自製。於是後悔之心,日漸滋長。佛見此狀,定當斥為穢濁凡胎。這不徹底的出家,反會墮入惡道,倒不如從前委身濁世的好呢。有的前世因緣較深,尚未削髮之時,即被丈夫尋獲,相偕同歸,幸未為尼;然而事後回思,每感不快,此舉就變成了怨恨的源泉!不拘好壞,既已成為夫妻,無論何時,必須互相容忍諒解,這才不失為宿世因緣。但是一旦發生此事,今後夫婦雙方,都不免互相顧忌,心中已有隔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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