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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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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奧波德·布盧姆先生吃起牲口和家禽的下水來,真是津津有味。他喜歡濃郁的雜碎湯、有嚼頭的胗、填料後用文火焙的心、裹著麵包渣兒煎的肝片和炸雌鱈卵。他尤其愛吃在烤架上烤的羊腰子。那淡淡的騷味微妙地刺激著他的味覺。

  當他腳步輕盈地在廚房裡轉悠,把她早餐用的食品擺在盤底兒隆起來的託盤上時,腦子裡想的就是腰子的事。廚房裡,光和空氣是冰冷的,然而戶外卻洋溢著夏晨的溫煦,使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

  煤塊燃紅了。

  再添一片塗了黃油的麵包,三片,四片,成啦。她不喜歡把盤子裝得滿滿的。他把視線從託盤移開,取下爐架上的開水壺,將它側著坐在爐火上。水壺百無聊賴地蹲在那兒,噘著嘴。很快就能喝上茶了。蠻好。口渴啦。

  貓兒高高地翹起尾巴,繃緊身子,繞著一條桌腿走來走去。

  「喵!」

  「哦,你在這兒哪。」布盧姆先生從爐火前回過頭去說。

  貓兒回答了一聲「眯」,又繃緊身子,繞著桌腿兜圈子,一路眯眯叫著。它在我的書桌上踅行時,也是這樣的。噗嚕嚕。替我撓撓頭。噗嚕嚕。

  布盧姆先生充滿好奇地凝視著它那綿軟的黑色身姿,看上去幹淨利落,柔滑的毛皮富於光澤,尾根部一塊鈕扣狀的白斑,綠色的眼睛閃閃發光。他雙手扶膝,朝它彎下身去。

  「小貓眯要喝牛奶嘍,」,他說。

  「喵!」貓兒叫了一聲。

  大家都說貓笨。其實,它們對我們的話理解得比我們對它們更清楚。凡是它想要理解的,它全能理解。它天性還記仇,並且殘忍。奇怪的是老鼠從來不嗞嗞叫,好像蠻喜歡貓兒哩。我倒是很想知道我在它眼裡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高得像座塔嗎?不,它能從我身上跳過去。

  「它害怕小雞哩,」他調侃地說,「害怕咯咯叫的小雞。我從來沒見過像小貓眯這麼笨的小貓。」

  「喵噢!」貓兒大聲說了。

  它那雙貪饞的眼睛原是羞澀地闔上的,如今眨巴著,拉長聲調嗚嗚叫著,露出乳白色牙齒。他望著它那深色眼縫貪婪地眯得越來越細,變得活像一對綠寶石。然後他到食具櫃前,拿起漢隆[1]那家送牛奶的剛為他灌滿的罐子, 倒了一小碟還冒著泡的溫奶,將它慢慢地撂在地板上。

  「咯嚕!」貓兒邊叫著邊跑過去舔。

  它三次屈身去碰了碰才開始輕輕地舔食,口髭在微光中像鋼絲般發著亮。他邊注視著,邊尋思:說要是把貓那撮口髭剪掉,它就再也捕不到老鼠了,不曉得會不會真是那樣。這是為什麼呢?興許是由於它那口髭的尖兒在暗處發光吧。要麼就是在黑暗中起著觸角般的作用。

  他側耳聽著它吱吱吱舐食的聲音。做火腿蛋吧,可別。天氣這麼乾旱,沒有好吃的蛋。缺的是新鮮的清水。星期四嘛,巴克利那家店裡這一天也不會有可口的羊腰子。用黃油煎過以後,再撒上胡椒麵吧。燒著開水的當兒,不如到德魯加茨肉鋪去買副豬腰子。貓兒放慢了舔的速度,然後把碟子舔個一乾二淨。貓舌頭為什麼那麼粗糙?上面淨是氣孔,便於舔食。有沒有它可吃的東西呢?他四下裡打量了一番。沒有。

  他穿著那雙稍微吱吱響的靴子,攀上樓梯,走到過道,並在寢室門前停下來。她也許想要點好吃的東西。早晨她喜歡吃塗了黃油的薄麵包片。不過,也許偶爾要換換口味。

  他在空蕩蕩的過道裡悄聲兒說:

  「我到拐角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他聽見自己說這話的聲音之後,就又加上一句,

  「早餐你想來點兒什麼嗎?」

  一個半睡半醒中的聲音輕輕地咕噥道:

  「唔。」

  不,她什麼都不要。這時,他聽到深深的一聲熱呼呼的歎息。她翻了翻身,床架上那松垮垮的黃銅環隨之叮零噹啷直響。歎息聲輕了下來。真得讓人把銅環修好。可憐啊。還是老遠地從直布羅陀運來的呢。她那點西班牙語也忘得一乾二淨了。不知道她父親在這張床上花了多少錢,它是老式的。啊,對,當然嘍。是在總督府舉辦的一次拍賣會上幾個回合就買下的。老特威迪在討價還價方面可真精明哩。是啊,先生。那是在普列文[2]。我是行伍出身的,先生,而且以此為自豪。 他很有頭腦,竟然壟斷起郵票生意來了。這可是有先見之明。

  他伸手從掛鉤上取下帽子。那下面掛的是繡著姓名首字的沉甸甸的大筆和從失物招領處買到的處理雨衣。郵票。背面塗著膠水的圖片。軍官們從中撈到好處的不在少數。當然嘍。他的帽裡兒上那汗鹼斑斑的商標默默地告訴他,這是頂普拉斯托的高級帽子。他朝帽子襯裡上繃的那圈鞣皮瞥了一眼。一張白紙片[3] 十分安全地夾在那裡。

  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摸了摸後褲兜,找大門鑰匙。咦,不在這兒,在我脫下來的那條褲子裡。得把它拿來。土豆[4]倒是還在。衣櫥總咯吱咯吱響, 犯不上去打擾她。剛才她翻身的時候還睡意朦朧呢。他悄悄地把大門帶上, 又拉嚴實一些,直到門底下的護皮輕輕地覆蓋住門檻,就像柔嫩的眼皮似的。看來是關嚴了。橫豎在我回來之前,蠻可以放心。

  他躲開七十五號門牌的地窖那鬆散的蓋板,跨到馬路向陽的那邊。太陽快照到喬治教堂的尖頂了。估計這天挺暖和。穿著這套黑衣服,就更覺得熱了。黑色是傳熱的,或許反射(要麼就是折射吧?)熱。可是我總不能穿淺色的衣服去呀。那倒像是去野餐哩。他在洋溢著幸福的溫暖中踱步,時常安詳地閉上眼瞼。博蘭食品店的麵包車正用託盤送著當天烤的麵包,然而她更喜歡隔天的麵包, 兩頭烤得熱熱的,外殼焦而鬆脆,吃起來覺得像是恢復了青春。清晨,在東方的某處,天剛濛濛亮就出發,搶在太陽頭裡環行,就能贏得一天的旅程。按道理說,倘若永遠這麼堅持下去,就一天也不會變老。沿著異域的岸灘一路步行,來到一座城門跟前。那裡有個上了年紀的崗哨,也是行伍出身,留著一副老特威迪那樣的大口髭,倚著一杆長矛槍,穿過有遮篷的街道而行。一張張纏了穆斯林頭巾的臉走了過去。黑洞洞的地毯店,身材高大的可怕的土耳克[5]盤腿而坐,抽著螺旋管煙斗。 街上是小販的一片叫賣聲。喝那加了茴香的水,冰鎮果汁。成天溜溜達達。興許會碰上一兩個強盜哩。好,碰上就碰上。太陽快落了。清真寺的陰影投射到一簇圓柱之間。手捧經卷的僧侶。樹枝顫悠了一下,晚風即將襲來的信號。我走過去。金色的天空逐漸暗淡下來。一位作母親的站在門口望著我。她用難懂的語言把孩子們喊回家去。高牆後面發出弦樂聲。夜空,月亮,紫羅蘭色,像摩莉的新襪帶的顏色;琴弦聲。聽。 一位少女在彈奏著一種樂器——叫什麼來著?大揚琴。我走了過去。

  其實,也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在書上可以讀到沿著太陽的軌道前進這套話。扉頁上是一輪燦爛的旭日。他暗自感到高興,漾出微笑。阿瑟·格裡菲思[6] 曾提過《自由人報》[7]社論花飾: 自治的太陽從西北方向愛爾蘭銀行後面的小巷冉冉升起。他繼續愉快地微笑著。這種說法有著猶太人的味道,自治的太陽從西北方冉冉升起。

  他走近了拉裡·奧羅克的酒店。 隔著地窖的格子窗飄出走了氣的黑啤酒味兒。從酒店那敞著的門口冒出一股股姜麥酒、茶葉渣和糊狀餅乾氣味。然而這是一家好酒店,剛好開在市內交通線的盡頭。比方說,前邊那家毛麗酒吧的地勢就不行。當然嘍,倘若從牲畜市場沿著北環路修起一條電車軌道通到碼頭,地皮價錢一下子就會飛漲。

  遮篷上端露出個禿頭,那是個精明而有怪癖的老頭子。勸他登廣告[8]算是白搭。可他最懂得生意經了。瞧,那准就是他。我那大膽的拉裡[8]啊,他挽著襯衫袖子,倚著裝砂糖的大木箱,望著那系了圍裙的夥計用水桶和墩布在拖地。西蒙·迪達勒斯把眼角那麼一吊,學他學得可像哩。你曉得我要告訴你什麼嗎?——哦,奧羅克先生?——你知道嗎,對日本人來說,幹掉那些俄國人就像是八點鐘吃頓早飯那麼輕而易舉。[10]

  停下來跟他說句話吧,說說葬禮什麼的。——奧羅克先生,不幸的迪格納穆多麼令人傷心啊。

  他轉進多塞特街,朝著門道裡面精神飽滿地招呼道:

  「奧羅克先生,你好。」

  「你好。」

  「天氣多麼好哇,先生。」

  「可不是嘛。」

  他們究竟是怎麼賺的錢呢?從利特裡姆[11]郡進城來的時候,他們只是些紅頭髮夥計,在地窖裡涮空瓶子,連顧客喝剩在杯中的酒也給攢起來。 然後,瞧吧,轉眼之間他們就興旺起來,成為亞當·芬德萊特爾斯或丹·塔隆斯[12]那樣的富戶。競爭固然激烈,可大家都嗜酒嘛。要想穿過都柏林的市街而不遇到酒鋪,那可是難上加難。節約可是辦不到的。也許就在醉鬼身上打打算盤吧。下三先令的本錢,收回五先令。數目不大不礙事,這兒一先令,那兒一先令,一點一滴地攢吧。大概也接受批發商的訂貨吧。跟城裡那些訂貨員勾結在一起,你向老闆交了賬,剩下的賺頭就二一添作五,明白了嗎?

  每個月能在黑啤酒上賺多少呢?按十桶算,純利打一成吧。不,還要多些,百分之十五唄。他從聖約瑟公立小學跟前走過去。小鬼們一片喧嘩。窗戶大敞著。清新的空氣能夠幫助記憶,或許還有助於歡唱。哎嗶唏、嘀咿哎呋嘰、喀哎啦哎哞嗯、噢劈啾、呃哎噝吐喂、噠哺唲呦[13]。他們是男孩子嗎?是的。伊尼施土耳克,伊尼沙克,伊尼施勃芬[14],在上地理課哪。是我的哩。布盧姆山[15]。

  他在德魯加茨的櫥窗前停下步子,直勾勾地望著那一束束黑白斑駁、半熟的幹香腸。每束以十五根計,該是多少根呢?數字在他的腦子裡變得模糊了,沒算出來。他怏怏地聽任它們消失。 他饞涎欲滴地望著那塞滿五香碎肉的一束束髮亮的臘腸,並且安詳地吸著調了香料做熟的豬血所發散出來的溫暾氣兒。

  一副腰子在柳葉花紋的盤子上滲出黏糊糊的血,這是最後的一副了。他朝櫃檯走去,排在鄰居的女僕後面。她念著手裡那片紙上的項目。也買腰子嗎?她的手都皴了。是洗東西時使堿使的吧。要一磅半丹尼臘腸。他的視線落在她那結實的臀部上。她的主人姓伍茲。也不曉得他都幹了些什麼名堂。他老婆己經上歲數了。這是青春的血液。可不許人跟在後面。她有著一雙結實的胳膊,嘭嘭地拍打搭在晾衣繩上的地毯。哎呀,她拍得可真猛,隨著拍打,她那歪歪擰擰的裙子就搖來擺去。

  有著一雙雪貂般眼睛的豬肉鋪老闆,用長滿了疤、像臘腸那樣粉紅色的指頭掐下幾節臘腸,折疊在一起。這肉多麼新鮮啊,像是圈裡養的小母牛犢。

  他從那一大摞裁好的報紙上拿了一張。上面有太巴列湖畔基尼烈模範農場的照片[16]。它可以成為一座理想的冬季休養地。我記得那農場主名叫摩西·蒙蒂斐奧雷[17]。一座農舍,有圍牆,吃草的牛群照得模糊不清。他把那張紙放遠一點來瞧,挺有趣。接著又湊近一點來讀,標題啦,還有那模模糊糊、正吃草的牛群。報紙沙沙響著。一頭白色母牛犢。牲畜市場[18]上,那些牲口每天早晨都在圈裡叫著。被打上烙印的綿羊,吧嗒吧嗒地拉著屎。飼養員們腳登釘有平頭釘的靴子,在褥草上踱來踱去,對準上了膘的後腿就是一巴掌,打得真響亮。他們手裡拿著未剝皮的細樹枝做的鞭子。他耐心地斜舉著報紙,而感官和意念以及受其支配的柔和的視線卻都凝聚在另外一點上:每拍打一下,歪歪扭扭的裙子就擺一下,嘭、嘭、嘭。

  豬肉鋪老闆從那堆報紙上麻利地拿起兩張,將她那上好的臘腸包起來,紅臉膛咧嘴一笑。

  「好啦,大姐。」他說。

  她粗魯地笑了笑,伸出肥實的手脖子,遞過去一枚硬幣。

  「謝謝,大姐。我找您一先令三便士。您呢,要點兒什麼?」

  布盧姆先生趕緊指了指。要是她走得慢的話,還能追上去,跟在她那顫顫的火腿般的臀部後面走。大清早頭一宗就飽了眼福。快點兒,他媽的。太陽好,就曬草。她在店外的陽光底下站了一會兒,就懶洋洋地朝右踱去。他在鼻子裡長歎了一下,她們永遠也不會懂人心意的。一雙手都被堿弄皴了。腳趾甲上結成硬痂。破破爛爛的褐色無袖工作服,保護著她的一前一後。[19]由於被漠視,他心裡感到一陣痛苦,漸漸又變成淡淡的快感。她屬￿另一個男人,下了班的警察在埃克爾斯街上摟抱她來著。她們喜歡大塊頭的[20]。上好的臘腸。求求你啦,警察先生,我在樹林子裡迷了路。[21]

  「是三便士,您哪。」

  他的手接下那又黏糊又軟和的腰子,把它滑入側兜裡。接著又從褲兜裡掏出三枚硬幣,放在麻面橡膠盤上。錢撂下後,迅速地過了目,就一枚一枚麻利地滑進錢櫃。

  「謝謝,先生。請您多照顧。」

  狐狸般的眼睛裡閃著殷切的光,向他表示謝意。他馬上就移開了視線。不,最好不要提了,下次再說吧。[22]

  「再見。」他邊說邊走開。

  「再見,先生。」

  毫無蹤影,已經走掉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沿著多爾塞特街走回去,一路一本正經地讀著報。阿根達斯·內泰穆[23],移民墾殖公司。向土耳其政府購進一片荒沙地,種上按樹。最適宜遮陽、當燃料或建築木材了。雅法[24]北邊有桔樹林和大片大片的瓜地。你交八十馬克,他們就為你種一狄納穆[25]地的橄欖、桔子、扁桃或香櫞。橄欖來得便宜一些,桔子需要人工灌溉。每一年的收穫都給你寄來。你的姓名就作為終身業主在公司登記入冊。可以預付十馬克,餘數分年付。柏林,西十五區,布萊布特留大街三十四號。

  沒什麼可試的。然而,倒也是個主意。

  他瞅著報紙上的照片:銀色熱氣中朦朦朧朧望到牛群。撒遍了銀粉的橄欖樹叢。白晝恬靜而漫長,給樹剪枝,它逐漸成熟了。橄欖是裝在罎子裡的吧?我還有些從安德魯那家店裡買來的呢。摩莉把它們吐掉了。如今她嘗出味道來啦。桔子是用棉紙包好裝在柳條簍裡。香櫞也是這樣。不曉得可憐的西特倫[26]是不是還住在聖凱文步道[27]?還有彈他那把古色古香的七弦琴的馬斯添斯基。我們在一起曾度過多少愉快的夜晚。摩莉坐在西特倫那把籐椅上。冰涼的蠟黃果實拿在手裡真舒服,而且清香撲鼻。有那麼一股濃郁、醇美、野性的香味兒。一年年的,老是這樣。莫依塞爾告訴我,能賣高價哩。阿爾布圖新小街[23]:普萊曾茨[29]街:當年美好的歲月。他說,一個碴兒也不能有。[30]是從西班牙、直布羅陀、地中海和黎凡特[31]運來的。雅法的碼頭上擺了一溜兒柳條簍,一個小夥子正往本子上登記。身穿肮髒的粗布工作服、打赤腳的壯工們在搬運它們。一個似曾相識的人露面了。你好啊!沒有理會。點頭之交是令人厭煩的。他的後背倒挺像那位挪威船長[32]。也不曉得今天能不能碰見他。灑水車。是喚雨用的。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樣。[33]

  一片雲彩開始徐徐把太陽整個遮蔽起來。灰灰地。遠遠地。

  不,並不是這樣。一片荒原,不毛之地。火山湖,死海。沒有魚,也不見雜草,深深地陷進地裡。沒有風能在這灰色金屬般的、濃霧彌漫的毒水面上掀起波紋。降下來的是他們所謂的硫磺。平原上的這些城市,所多瑪、蛾摩拉[34]、埃多姆[35],名字都失傳了。一應在死亡的土地上的死海,灰暗而蒼老。而今它老了。這裡孕育了最古老、最早的種族。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嫗從卡西迪那家酒店裡走了出來,橫過馬路,手裡攥著一只能裝四分之一品脫的瓶子嘴兒。這是最古老的民族。流浪到遙遠的世界各地,被俘虜來俘虜去,繁殖,死亡,又在各地誕生。如今卻躺在那兒,再也不能繁衍子孫了。已經死亡。是個老嫗的。世界的乾癟了的灰色陰門。

  一片荒蕪。

  灰色的恐怖使他毛骨悚然。他把報紙疊起,放到兜裡,拐進埃克爾斯街,匆匆趕回家去。冰涼的油在他的靜脈裡淌著,使他的血液發冷。年齒用鹽[36]外套將他包裹起來。喏,眼下我到了這兒。對,眼下我到了這兒。今天早晨嘴裡不舒服,腦子裡浮現出奇妙的幻想。是從不同於往日的那邊下的床。又該恢復桑道式健身操[37]了。俯臥撐。一座座佈滿污痕的褐色磚房。門牌八十號的房子還沒租出去呢。是怎麼回事呢?估價為二十八英鎊。客廳一扇扇窗戶上滿是招貼:托爾斯啦,巴特斯比啦,諾思啦,麥克阿瑟啦。[38]就好像是在發痛的眼睛上貼了好多塊膏藥似的。吸著茶裡冒出來的柔和的水蒸氣和平底鍋裡嗞嗞響的黃油的香氣。去貼近她那豐腴而在床上焐暖了的肉體。對,對。

  一束熾熱暖人的陽光從伯克利路疾速地撲來。這位金髮隨風飄拂的少女足登細長的涼鞋,沿著越來越明亮的人行道跑來,朝我跑來了。[39]

  門廳地板上放著兩封信和一張明信片。他彎下腰去撿起。瑪莉恩·布盧姆太太。他那興沖沖的心情立即頹喪下來。筆力遒勁:瑪莉恩太太。

  「波爾迪!」

  他走進臥室,眯縫著眼睛,穿過溫煦、黃色的微光,朝她那睡亂了的頭走去。

  「信是寫給誰的?」

  他瞧了瞧。穆林加爾。米莉。

  「一封是米莉給我的信,」他小心翼翼地說,「還有一張給你的明信片。另一封是寫給你的信。」

  他把明信片和信放在斜紋布面床單上,靠近她膝頭彎曲的地方。

  「你願意我把百葉窗拉上去嗎?」

  當他輕輕地將百葉窗拽上半截的時候,他那只盯著後面的眼睛[40]瞥見她瞟了一眼那封信,並把它塞到枕下。

  「這樣就行了吧?」他轉過身來問。

  她用手托腮,正讀著明信片。

  「她收到包裹啦,」她說。

  她把明信片撂在一邊,身子慢慢地蜷縮回原處,舒舒服服地 歎了口氣。他佇候著。

  「快點兒沏茶吧,」她說,「我渴極啦。」

  「水燒開啦,」他說。

  可是為了清理椅子,他耽擱了片刻,將她那條紋襯裙和穿髒了胡亂丟著的亞麻襯衣一古腦兒抱起來,塞到床腳。

  當他走下通往廚房的階梯時,她喊道:

  「波爾迪!」

  「什麼事?」

  「燙一燙茶壺。」

  水確實燒開了,壺裡正冒著一縷狀似羽毛的熱氣。他燙了燙茶壺, 涮了一遍,放進滿滿四調羹茶葉,斜提著開水壺往裡灌。沏好了,他就把開水壺挪開,將鍋平放在煤火上,望著那團黃油滑溜並融化。當他打開那包腰子時,貓兒貪饞地朝他喵喵叫起來。要是肉食喂多了,它就不逮耗子啦。哦,貓兒不肯吃豬肉。給點兒清真食品吧。來。他把沾著血跡的紙丟給它,並且將腰子放進嗞嗞啦啦響著的黃油汁裡。還得加上點兒胡椒粉。他讓盛在有缺口的蛋杯裡的胡椒粉從他的指縫間繞著圈兒撒了下來。

  然後他撕開信封,瀏覽了一眼那頁信。謝謝。嶄新的無簷軟帽[41]。科格倫[42]先生。赴奧維爾湖野餐。年輕學生[43]。布萊澤斯·博伊蘭[44]的《海濱的姑娘們》。

  紅茶泡出味兒來了。他微笑著把自己的搪須杯[45]斟滿。那個有著王冠圖案仿造德比的瓷器[46]還是傻妞兒米莉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哩,當時她才五歲。不對,是四歲。我給了她一串人造琥珀項鍊,她給弄壞了。還曾替她往信箱裡放些折疊起來的棕色紙片。他笑嘻嘻地倒著茶。

  哦,米莉·布盧姆,你是我的乖,

  從早到晚,你是我的明鏡,

  凱西·基奧雖有驢和菜地,

  我寧肯要你,哪怕一文不名。[47]

  可憐的老教授古德溫。[48]老境狼狽不堪。儘管如此,他不失為一個彬彬有禮的老頭兒。當摩莉從舞臺上退場時,他總是照老規矩向她鞠個躬。他的大禮帽裡藏著一面小鏡子。那天晚上,米莉把它拿到客廳裡來了。噢,瞧瞧我在古德溫教授的帽子裡找到了什麼!我們全都笑了。甚至那時候她就情竇初開了。 可真是個活潑的小乖乖啊。

  他把叉子戳進腰子啪的一聲將它翻了個個兒。然後把茶壺擺在託盤上。當他端起來的時候,隆起來的盤底凹了下去。都齊了嗎?抹上黃油的麵包四片,白糖,調羹,她的奶油。齊啦。他用大拇指勾住茶壺柄,把託盤端上樓去。

  他用膝蓋頂開門,端著託盤進去,將它撂在床頭的椅子上。

  「瞧你這蘑菇勁兒!」她說。

  她用一隻胳膊肘支在枕頭上,敏捷地坐起來時,震得黃銅環叮零噹啷響,他安詳地俯視著她那豐滿的身軀和睡衣裡面像母山羊奶子那樣隆起的一對綿軟柔和的大乳房之間的縫隙。她那仰臥著的身上發散出的熱氣同她斟著的茶水的清香匯合在一起。

  凹陷的枕頭底下露出一小截撕破了的信封。他邊往外走,邊停下腳來抻了抻被子。

  「信是誰寫來的?」他問。

  筆力道勁。瑪莉恩。

  「哦,是博伊蘭。他要把節目單帶來。」

  「你唱什麼?」

  「和J·C·多伊爾合唱《手拉著手》[49],」她說,「還有《古老甜蜜的情歌》[50]。」

  她那豐腴的嘴唇邊啜茶邊綻出笑容。那種香水到了第二天就留下一股有點酸臭的氣味,就像是餿了的花露水似的。

  「打開一點窗戶好不好?」

  她邊把一片麵包疊起來塞到嘴裡,邊問:

  「葬禮幾點鐘開始?」

  「我想是十一點鐘吧,」他回答說,「我沒看報紙。」

  他順著她所指的方向從床上拎起她那髒內褲的一條腿。不對嗎?接著是一隻歪歪擰擰地套在長襪上的灰色襪帶。襪底皺皺巴巴,磨得發亮。

  「不對,要那本書。」

  另一隻長襪。她的襯裙。

  「准是掉下去啦,」她說。

  他到處摸索。我要,又不願意。[51]不知道她能不能把那個字咬清楚, 我要。[52]書不在床上,想必是滑落了。他彎下身撩起床沿的掛布。書果然掉下去了。攤開來靠在佈滿回紋的尿盆肚上。

  「給我看看,」她說,「我做了個記號。有個詞兒我想問問你。」

  她從捧在手裡的杯中呷了一大口茶,麻利地用毛毯揩拭了一下指尖,開始用髮夾順著文字劃拉,終於找到了那個詞兒。

  「遇見了他什麼?」他問。

  「在這兒哪,」她說,「這是什麼意思?」

  他彎下身去,讀著她那修得漂漂亮亮的大拇指甲旁邊的字。

  「MetempsyChosis?」

  「是啊,他呆在家裡哪,能遇見什麼人呢?」[53]

  「Metempsychosis,」他皺著眉頭說,「這是個希臘字眼兒,從希臘文來的,意思就是靈魂的轉生。」

  「哦,別轉文啦!」她說,「用普普通通的字眼告訴我!」

  他微笑著,朝她那神色調皮的眼睛斜瞟了一眼。這雙眼睛和當年一樣年輕。就是在海豚倉[54]猜啞劇字謎後那第一個夜晚。他翻著弄髒了的紙頁。《馬戲團的紅演員魯碧》[55]。哦,插圖。手執趕車鞭子的兇悍的意大利人。赤條條地呆在地板上的想必是紅演員魯碧嘍。好心借與的床單。[56]怪物馬菲停了下來,隨著一聲詛咒,將他的獵物架猛扔出去。內幕殘忍透了。給動物灌興奮劑。亨格勒馬戲團的高空吊。[57]簡直不能正眼看它。觀眾張大了嘴呆望著。你要是摔斷了頸骨,我們會笑破了肚皮。一家子一家子的,都幹這一行。從小就狠狠地訓練,於是他們轉生了。我們死後繼續生存。我們的靈魂。一個人死後,他的靈魂,迪格納穆的靈魂……

  「你看完了嗎?」他問。

  「是的,」她說,「一點兒也不黃。她是不是一直在愛著那頭一個男人?」

  「從來沒讀過。你想要換一本嗎?」

  「嗯。另借一本保羅·德·科克[58]的書來吧。他這個名字挺好聽。」

  她又添茶,並斜眼望著茶水從壺嘴往杯子裡淌。

  必須續借卡佩爾街圖書館那本書,要不他們就會寄催書單給我的保證人卡爾尼[59]。轉生,對,就是這詞兒。

  「有些人相信,」他說,「咱們死後還會繼續活在另一具肉體裡,而且咱們前世也曾是那樣。他們管這叫作轉生。還認為幾千年前,咱們全都在地球或旁的星球上生活過。他們說,咱們不記得了。可有些人說,他們還記得自己前世的生活。」

  黏糊糊的奶油在她的紅茶裡彎彎曲曲地凝結成螺旋形。不如重新提醒她這個詞兒,輪回。舉個例會更好一些。舉個什麼例子呢?

  床上端懸掛著一幅《寧芙[60]沐浴圖》。這是《攝影點滴》[61]復活節專刊的附錄,是人工著色的傑出名作。沒放牛奶之前,紅茶就是這種顏色。未嘗不像是披散起頭髮時的瑪莉恩,只不過更苗條一些。在這副鏡框上,我花了三先令六便士。她說掛在床頭才好看。裸體寧芙們,希臘。拿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作例子也好嘛。

  他一頁頁地往回翻。

  「轉生,」他說,「是古希臘人的說法。比方說,他們曾相信,人可以變成動物或樹木。譬如,還可以變作他們所說的寧芙。」

  正在用調羹攪拌著砂糖的她,停下手來。她定睛望著前方,聳起鼻孔吸著氣。

  「一股糊味兒,」她說,「你在火上放了些什麼東西嗎?」

  「腰子!」他猛地喊了一聲。

  他把書胡亂塞進內兜,腳趾尖撞在破臉盆架上,朝著那股氣味的方向奔出屋子,以慌慌張張的白鸛般的步子,匆忙沖下樓梯。刺鼻的煙從平底鍋的一側猛地往上噴,他用叉子尖兒鏟到腰子下面,將它從鍋底剝下來,翻了個個兒。只糊了一丁點兒。他拿著鍋,將腰子一顛,讓它落在盤子上,並且把剩下的那一點褐色汁子滴在上面。

  現在該來杯茶啦。他坐下來,切了片麵包,塗上黃油。又割下腰子糊了的部分,把它丟給貓。然後往嘴裡塞了一叉子,邊咀嚼邊細細品嘗著那美味可口的嫩腰子。燒得火候正好。喝了口茶。接著他又將麵包切成小方塊兒,把一塊在濃汁裡蘸了蘸,送到嘴裡。關於年輕學生啦,郊遊啦,是怎麼寫的來著?他把那封信鋪在旁邊摩挲平了,邊嚼邊慢慢讀著,將另外一小方塊也蘸上汁子,並舉到嘴邊。

  最親愛的爹爹:

  非常非常謝謝您這漂亮的生日禮物。我戴著合適極了。大

  家都說,我戴上這頂新的無簷軟帽,簡直成了美人兒啦。我

  也收到了媽媽那盒可愛的奶油點心,並正在寫信給她。點心

  很好吃。照相這一行,現在我越幹越順當。科格倫先生為我

  和他太太拍了一張相片,沖洗出來後,將給您寄去。昨天我

  們生意興隆極了。天氣很好,那些胖到腳後跟的統統都來啦。

  下星期一我們和幾位朋友赴奧維爾湖作小規模的野餐。問媽

  媽好,給您一個熱吻並致謝。我聽見他們在樓下彈鋼琴哪。星

  期六將在格雷維爾徽章飯店舉行音樂會。有個姓班農的年輕

  學生,有時傍晚到這兒來。他的堂兄弟還是個什麼大名人,他

  唱博伊蘭(我差點兒寫成布萊澤斯·博伊蘭了)那首關於海

  濱姑娘們的歌曲。告訴他[62],傻米莉向他致以最深切的敬意。

  我懷著摯愛擱筆了。

  熱愛您的女兒

  米莉

  又及,由於匆忙,字跡潦草,請原諒。再見。

  米

  昨天她就滿十五歲了。真巧,又正是本月十五號。這是她頭一回不在家裡過生日。別離啊。想起她出生的那個夏天的早晨, 我跑到丹齊爾街去敲桑頓太太的門,喊她起床。她是個快活的老太婆。經她手接生來到世上的娃娃,想必多得很哩。她一開始就曉得可憐的小魯迪[63]不長。——先生,天主是仁慈的。她立刻就知道了。倘若活了下來,如今他已十一歲了。

  他神色茫然,帶些憐惜地盯著看那句附言。字跡潦草,請原諒。匆忙。在樓下彈鋼琴。她可不再是乳臭未乾的毛丫頭啦。為了那只手鐲的事,曾在第四十號咖啡館和她拌過嘴。她把頭扭過去,不吃點心,也不肯說話。好個倔脾氣的孩子。他把剩下的麵包塊兒都浸在濃汁裡,並且一片接一片地吃著腰子。週薪十二先令六便士,可不算多。然而,就她來說,也還算不錯哩。雜耍場舞臺。年輕學生,他呷了一大口略涼了些的茶,把食物沖了下去。然後又把那封信重讀了兩遍。

  哦,好的,她曉得怎樣當心自己了。可要是她不曉得呢?不,什麼也不曾發生哩。當然,也許將會發生。反正等發生了再說唄。簡直是個野丫頭。邁著那雙細溜的腿跑上樓梯。這是命中註定的。如今快要長成了。虛榮心可重哩。

  他懷著既疼愛又不安的心情朝著廚房窗戶微笑。有一天我瞥見她在街上,試圖掐紅自己的腮幫子。她有點兒貧血,斷奶斷得太晚了。那天乘愛琳王號繞基什一周[64],那艘該死的舊船顛簸得厲害。她可一點兒也不害怕,那淡藍色的頭巾和頭髮隨風飄動。

  鬈髮和兩腮酒窩,

  簡直讓你暈頭轉向。

  海濱的姑娘們。撕開來的信封。雙手揣在兜裡,唱著歌兒的那副樣子,活像是逍遙自在地度著一天假的馬車夫。家族的朋友。他把「暈」說成了「雲」。[65]夏天的傍晚,棧橋上點起燈火,銅管樂隊。

  那些姑娘,那些姑娘,

  海濱那些俏麗的姑娘。

  米莉也是如此。青春之吻,頭一遭兒。早已經成為過去了。瑪莉恩太太。這會子想必向後靠著看書哪,數著頭髮分成了多少綹,笑眯眯地編著辮子。

  淡淡的疑懼,悔恨之情,順著他的脊骨往下串。勢頭越來越猛。會發生的,是啊。阻擋也是白搭,一籌莫展。少女那俊美、嬌嫩的嘴唇。也會發生的啊。他覺得那股疑懼湧遍全身。現在做什麼都是徒然的。嘴唇被吻,親吻,被吻。女人那豐滿而如膠似漆的嘴唇。

  她不如就呆在眼下這個地方。遠離家門。讓她有事兒可做。她說過想養只狗作消遣。也許我到她那兒去旅行一趟。利用八月間的銀行休假日[66],來回只消花上兩先令六便士。反正還有六個星期哪。也許沒法弄到一張報社的乘車證。要麼就托麥科伊[67]。

  貓兒把渾身的毛舔得乾乾淨淨,又回到沾了腰子血的紙那兒,用鼻子嗅了嗅,並且大模大樣地走到門前。它回頭望瞭望他,喵喵叫著。想出去哩。只要在門前等著,遲早總會開的。就讓它等下去好了。它顯得煩躁不安,身上起了電哩。空中的雷鳴。是啊,它還曾背對著火,一個勁兒地洗耳朵來著。

  他覺得飽了。撐得慌;接著,腸胃一陣鬆動。他站起來,解開褲腰帶。貓兒朝他喵喵叫著。

  「喵!」他回答,「等我準備好了再說。」

  空氣沉悶,看來是個炎熱的日子。吃力地爬上樓梯到平臺[68]那兒去,可太麻煩了。

  要張報紙。他喜歡坐在便桶上看報。可別讓什麼無聊的傢伙專挑這種時候來敲門。

  他從桌子的抽屜裡找到一份過期的《珍聞》[69]。他把報紙疊起來,夾在腋下,走到門前,將它打開。貓兒輕盈地躥跳著跑上去了。啊,它是想上樓,到床上蜷縮作一團。

  他豎起耳朵,聽見了她的聲音:

  「來,來,小咪咪。來呀。」

  他從後門出去,走進園子,站在那兒傾聽著隔壁園子的動靜。那裡鴉雀無聲。多半是在晾曬著衣服哪。女僕在園子裡。[70]早晨的天氣多好。

  他彎下身去望著沿牆稀稀疏疏地長著的一排留蘭香。就在這兒蓋座涼亭吧。種上紅花菜豆或五葉地錦什麼的。這片土壤太貧瘠了,想整個兒施一通肥。上面是一層像是肝臟又近似硫磺的顏色。要是不施肥,所有的土壤都會變成這樣。廚房的泔水。怎麼才能讓土壤肥沃起來呢?隔壁園子裡養著母雞。雞糞就是頭等肥料。可再也沒有比牲口糞更好的了,尤其是用油渣餅來餵養的牛。牛糞可以做鋪墊。最好拿它來洗婦女戴的羔羊皮手套。用髒東西清除污垢。使用炭灰也可以。把這塊地都開墾了吧。在那個角落裡種上豌豆。還有萵苣。那麼就不斷地有新鮮青菜吃了。不過,菜園子也有缺陷。聖靈降臨節的第二天,這裡就曾招來成群的蜜蜂[71]和青蠅。

  他繼續走著。咦,我的帽子呢?想必是把它掛回到木釘上啦。也許是掛在落地衣帽架上了。真怪,我一點兒也記不得。門廳裡的架子太滿了。四把傘,還有她的雨衣。方才我拾起那幾封信的時候,德雷格理髮店的鈴聲響起來了。奇怪的是我正在想著那個人。除了潤髮油的褐色頭髮一直垂到他的脖頸上。一副剛剛梳洗過的樣子。不知道今天早晨來不來得及洗個澡。塔拉街[72]。他們說,坐在櫃檯後面的那個傢伙把詹姆斯·斯蒂芬斯[73]放跑了。他姓奧布賴恩[74]。

  那個叫德魯加茨的傢伙聲音挺深沉的。那家公司叫阿根達斯什麼來著?——好啦,大姐。[75]狂熱的猶太教徒[76]。

  他一腳踢開廁所那扇關不嚴的門。還得穿這條褲子去參加葬禮哪,最好多加小心,可別給弄髒了。門楣挺矮,他低著頭走進去。門半掩著,在發黴的石灰漿和陳年的蜘蛛網的臭氣中,解下了背帶。蹲坐之前,隔著牆縫朝上望了一下鄰居的窗戶。國王在他的帳房裡[77]。一個人也沒有。

  他蹲在凳架[78]上,攤開報紙,在自己赤裸裸的膝上翻看著。讀點新鮮而又輕鬆的。不必這麼急嘛。從從容容地來。《珍聞》的懸賞小說:《馬查姆的妙舉》,作者菲利普·博福伊[79]先生是倫敦戲迷俱樂部的成員。已經照每欄一基尼付給了作者。三欄半。三鎊三先令。三鎊十三先令六便士。[80]

  他不急於出恭,從從容容地讀完第一欄,雖有便意卻又憋著, 開始讀第二欄。然而讀到一半,就再也憋不住了。於是就一邊讀著一邊讓糞便靜靜地排出。他仍舊耐心地讀著,昨天那輕微的便秘完全暢通了。但願塊頭不要太大,不然,痔瘡又會犯了。不,這剛好。對。啊!便秘嘛,請服一片藥鼠李皮[81]。 人生也可能就是這樣。這篇小說並未使他神往或感動,然而寫得乾淨利索。如今啥都可以印出來,是個胡來的季節。他繼續讀下去, 安然坐在那裡聞著自己冒上來的臭味。確實利索。馬查姆經常想起那一妙舉,憑著它,自己贏得了大笑著的魔女之愛,而今她……開頭和結尾都有說教意味。手拉著手。寫得妙!他翻過來又瞅了瞅已讀過的部分, 同時覺出尿在靜靜地淌出來,心裡毫無歹意地在羡慕那位由於寫了此文而獲得三鎊十三先令六便士的博福伊先生。

  也許好歹能寫出一篇小品文。利·瑪·布盧姆夫婦作。由一句諺語引出一段故事如何?可哪句好呢?想當初,她在換衣服,我一邊看她梳妝打扮,一邊把她講的話匆匆記在我的袖口上。我們不喜歡一道換裝。一會兒是我刮鬍子,刮出了血,一會兒又是她,裙腰開口處的鉤子不牢,狠狠地咬著下唇。我為她記下時間,九點一刻,羅伯茲付你錢了沒有?九點二十分,葛莉塔·康羅伊[82]穿的是什麼衣服?九點二十三分,我究竟著了什麼魔,買下這麼一把梳子!九點二十四分:吃了那包心菜,肚子脹得厲害。她的漆皮靴上沾了點土。於是輪流抬起腳來,用靴子的貼邊靈巧地往襪筒上蹭。在義賣會舞會上,梅氏樂隊[83]演奏了龐契埃利的《時間之舞》。[84]那是第二天早晨的事。你解釋一下,早晨的時光,晌午,隨後傍晚來臨,接著又是晚上的時光。她刷牙來著。那是頭一個晚上。[85]她腦子裡還在翩翩起舞。她的扇柄還在咯嗒咯嗒響著。——那個博伊蘭闊嗎?——他有錢。——怎見得?——跳舞的時候,我發覺他呼出濃郁的、好聞的氣味。那麼,哼哼唱唱也是白搭。還是暗示一下為好。昨天晚上的音樂可妙哩。鏡子掛在暗處。於是,她就用自己的帶柄手鏡在她那裹在羊毛衫裡的顫巍巍的豐滿乳房上敏捷地擦了擦。她照著鏡子,然而眼角上的魚尾紋卻怎麼也抹不掉。

  黃昏時分,姑娘們穿著灰色網紗衫。接著是夜晚的時光,穿黑的,佩匕首,戴著只露兩眼的假面具。多麼富於詩意的構思啊,粉色,然後是金色, 接著是灰色,接著又是黑色。也是那樣栩栩如生。先是晝,隨後是夜。

  他把獲獎小說吱啦一聲扯下半頁,用來揩拭自己。然後系上腰帶和背帶,扣上鈕扣。他將那搖搖晃晃關不緊的門拽上,從昏暗中走進大千世界。

  在明亮的陽光下,四肢舒展爽朗起來。他仔細審視著自己的黑褲子,褲腳、膝部、腿窩。喪禮是幾點鐘來看?最好翻翻報紙。

  空中響起金屬的摩擦聲和低沉的回旋聲。這是喬治教堂在敲鐘。那鐘在報時辰,黑漆漆的鐵在轟鳴著。

  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

  三刻鐘了。又響了一下。回音劃破天空跟過來。第三下。

  可憐的迪格納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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