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九八


  他們倆訂婚之後不久,有一天在樹蔭底下談話,碰巧克利斯朵夫在後面走過,聽見奧洛拉一邊說笑一邊向喬治述說他以前的一樁私情,克利斯朵夫不禁嚇了一跳,喬治卻很痛快的說了出來。此外,他們倆還坦然說些別的話,表示奧洛拉對於喬治的道德觀念並沒象克利斯朵夫那麼重視。兩人雖則非常相愛,卻並不把彼此看做是永遠分不開的。在愛情與婚姻問題上,他們那種灑脫的精神固然也有它的美,但和舊制度的白頭偕老,「至死勿渝」的結合是大不相同了。克利斯朵夫望著他們,不免有點兒惆悵……他們和他離得很遠了!載著我們兒女的船駛得多快!……可是耐著點罷,早晚大家都會在彼岸相遇的。

  目前,那條船並不怎麼考慮它的航路,只是隨風飄蕩。——使當時的風俗慢慢改變的自由精神,在思想與行動的別的方面照理也應當有所表現。可是並不:人類的天性是不在乎矛盾的。一方面風俗變得更自由了,一方面思想倒反變得不自由了,居然要求宗教替它戴上枷鎖。而這兩種各走極端的情形儘管極不合理,竟會在同一批心靈中出現。復興舊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上流人物和知識分子著迷,把喬治和奧洛拉也迷住了。最有意思的是看到這個天生好辯的喬治,從來不信宗教,從來不理會什麼上帝與魔鬼的,——對一切都冷嘲熱諷的真正的小高盧人,——會突然之間說出真理就在基督舊教中間的話。他的確需要有一個真理,而這一個真理正好和他的需要行動,和他的法國布爾喬亞的間歇遺傳,和他對於自由的厭倦相配合。小馬遊蕩得夠了;他走回來,自動的把自己縛在民族的犁上。只要看到幾個朋友的榜樣就夠了:對於思想界的迫壓特別敏感的喬治立刻成為第一批的俘虜。奧洛拉跟著他,——無論他到哪兒,她都會跟著走的。他們一下子就非常的自信,瞧不起一切不和他們一般思想的人。噢,那真是大大的諷刺!這兩個輕佻的孩子居然變了真誠的信徒;而葛拉齊亞與奧裡維,起著他們的純潔,嚴肅,努力,和那樣的苦心孤詣,倒反從來沒得到信仰。

  克利斯朵夫很好奇的觀察著這些心靈的演變,可不象愛麥虞限那樣想對抗;因為愛麥虞限抱著自由的理想主義,看到從前的敵人重新得勢非常氣惱。但我們不能對抗吹過的風,只能等它過去。人的理智太疲勞了。它才作了一次巨人般的努力,昏昏欲睡,象一個熬了一天的疲倦不堪的兒童,在睡覺之前作著祈禱。夢鄉的門又給打開了:除了宗教,還有那些通神的,神秘的,玄妙的理論,跑到西方人的頭腦裡來。連哲學也有些動搖了。被奉為思想上的神明,如柏格森,如威廉·詹姆斯,都踉踉蹌蹌的步履不穩了。甚至在科學裡面也表現出理智的困乏。這種時間是會過去的。讓他們喘一口氣罷!明天,精神會清醒過來,變得更敏銳,更自由……辛辛苦苦的工作以後,睡眠是甜蜜的。難得有時間歇一下的克利斯朵夫,很高興看到他的孩子們能代他享受這個清福,心定神安,自以為信仰堅固,相信著他們的美夢。他不願意,也不能夠和他們易地而處。他心裡想,葛拉齊亞的哀傷和奧裡維的煩悶在兒女身上居然解脫了,也是很好的事。

  「我們所有的痛苦,我,我的朋友們,多少在我們以前的人所受的痛苦,不過是使這兩個孩子能夠得到快樂……這快樂,安多納德,你是應該享受而被剝奪了的!啊!一般不幸的人對於他們的犧牲所能產生的幸福,倘若能預先體會到的話,那可多麼好!」

  為什麼要反對這種幸福呢?我們不應該要人家依著我們的方式幸福,他們應該依著他們的方式幸福。充其量,克利斯朵夫不過很溫和的要求喬治和奧洛拉,別太輕視象他一樣不和他們一般信仰的人。

  他們卻是連跟他討論都有所不屑,神氣之間仿佛說:「他是不會瞭解的……」

  在他們眼中,克利斯朵夫是個過去的人。而他們並不重視過去!他們中間常常很天真的談著他們將來要做的事,等克利斯朵夫「不在」的時候……——但他們的確很愛他……真是兩個目空一切的孩子!他們在你身旁象蔓藤一般的生長。這股自然界的力把你推著,趕著……

  「去罷!去罷!你走開呀!現在輪到我了!……」

  克利斯朵夫聽到他們這種沒有說出來的話,很想對他們說:「別這麼急!我在這兒覺得很好呢。別把我當做死人看呀!」

  他覺得他們天真的專橫的脾氣很好玩。有一天他們對他表示輕蔑,他就滿不在乎的告訴他們:「你們痛快說出來罷,說我是個老糊塗罷。」

  「不,老朋友,」奧洛拉哈哈大笑的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

  「而你又知道些什麼,姑娘?你算是大賢大哲了嗎?」

  「別嘲笑我,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可是他,喬治,他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是的,孩子,你說得不錯。愛人永遠是無所不知的。」

  要克利斯朵夫承認他們思想上比他高明還不難,要忍受他們的音樂可不容易。他們儘量磨他的耐性。只要他們一到,鋼琴就不得休息了。仿佛小鳥似的,他們唱歌的興致被愛情鼓動了,但不象小鳥那樣會唱。奧洛拉對自己的音樂天分並不自負,可是對未婚夫的才具,看法就不同了;她不覺得喬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麼高低,或許她還更喜歡喬治的呢。而喬治雖則很聰明,很會自嘲自諷,也差點兒被愛人的信心說服了。克利斯朵夫不和他們爭,反而賣弄狡獪,跟奧洛拉說著一樣的話。有些時候他厭煩死了,只能走出房間,把門關得特別響一些。他又懇切又憐憫的微微笑著,聽喬治在琴上彈《特裡斯坦》。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把這個壯烈的曲子表現得象少女一般溫柔。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哈哈大笑,可不願意說出他好笑的緣故,只擁抱著喬治。他就是喜歡他這樣,說不定更喜歡他了……可憐的孩子!……噢,有了愛,藝術也無足輕重了。

  他時常和愛麥虞限談其他的孩子們,——(他是這樣稱呼他們的)。很喜歡喬治的愛麥虞限,開玩笑似的說克利斯朵夫已經有了奧洛拉,應該把喬治讓給他,克利斯朵夫壟斷一切太不公平了。

  雖是兩人很少和外界往來,他們的友誼在巴黎社會中差不多已經成為美談。愛麥虞限對克利斯朵夫抱著熱情,只為了驕傲而不表示出來;為了要遮掉這點兒感情,他還故意喜怒無常,有時對克利斯朵夫很粗暴。但這也瞞不過克利斯朵夫。他知道這顆心現在對他多麼忠誠,也知道這忠誠是多麼可貴。沒有一個星期他們不是見兩三次面的。逢著身體不好,不能出門的時候,他們便寫信,都是一些好象來自遠方的信。世事的變化,遠不及思想在科學與藝術方面所表現的進步使他們感到興趣。他們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過活,對著他們的藝術苦思默想,或者在混沌的事實中間辨別出一些無人發見的,可是在人類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跡的微光。

  更多的時候是克利斯朵夫上愛麥虞限那兒去。雖然從最近一次病後,他的身體也不見得比朋友的強,但他們早已認為愛麥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將養。要克利斯朵夫輕而易舉的爬上愛麥虞限住的六層樓也不可能了,走到的時候要歇好一會才能喘過氣來。他們倆都一樣的不知保重。儘管兩人的支氣管有病,時常會氣塞,卻都是煙癮很大。克科斯朵夫寧願自己上愛麥虞限家,這也是原因之一:因為奧洛拉往往為他抽煙的嗜好和他鬧,使他不得不躲開。兩個朋友在談話中間時常會劇烈的咳嗆,停下來相視而笑,好比兩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有時,一個會教訓另外一個正在咳嗆的人:但只消一口氣平了下去,受教訓的一個就堅決抗議,說咳嗽與抽煙無關。

  愛麥虞限堆滿紙張的書桌上有個空的地位,蹲著一隻灰色的貓,一本正經的瞅著兩個抽煙的人,帶著責備的神氣。克利斯朵夫說它是代表他們的良心;因為不要跟良心照面,他便把帽子蓋在它身上。那只貓非常虛弱,也不是什麼貴種,當時愛麥虞限在街上把它在半死狀態中撿來的;它受了那次磨難從來沒復原,吃得很少,難得玩兒,沒有一點兒聲響;性情極溫和,睜著聰明的眼睛釘著主人,他不在家的時候顯得挺可憐,他在家的時候便心滿意足的呆在他身邊,不是沉思默想,便是幾小時的對著可望而不可即的籠中的鳥出神。只要你對它表示一點兒關切,它就很有禮的打鼾。愛麥虞限興之所至的摩它幾下,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的摩它幾下,它都耐著性子接受,永遠留著神不抓人,不咬人。它身體嬌弱,一隻眼睛老在淌眼淚,常常咳嗆;倘若它能說話,一定不會象兩個朋友那樣厚著臉說「抽煙與咳嗽無關」;但他們的行為,它一律忍受,仿佛心裡在想:「他們是人,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做的事。」

  愛麥虞限很疼它,覺得這個可憐的動物的命運和他的有些相象。克利斯朵夫還認為他們連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那也不足為奇,」愛麥虞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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