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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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往往反映它們的環境,相貌會跟著主人而變的。一個糊塗人養的貓,目光決不跟一個有思想的人養的貓相同。家畜的和善或兇惡,坦白或陰險,聰明或愚蠢,不但依著主人給它的教訓,還跟著主人的行為而定。甚至也用不著人的影響,單是環境就可以改變動物的長相:山明水秀的風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別有神采。——愛麥虞限的灰色貓,是和沒有空氣的頂樓,主人的殘廢,以及巴黎的天色調和的。 愛麥虞限變得和起多了,跟最初認識克利斯朵夫的時期大不相同。一樁平凡的悲劇給了他很深的刺激。有一回他偏偏來了,很露骨的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於是她突然失蹤了。他找了一夜,急得不得了,終於在一個警察分局裡把她找到。原來她想跳在塞納河裡,正在跨過橋欄的時候被人扯住了衣角;她不肯說出姓名住址,還想去尋死。看到這個情形,愛麥虞限大吃一驚:自己受過了磨難以後再去磨難別人,那是他絕對受不了的。他把絕望的女子帶回家,竭力安慰,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他一定給她。他把她的氣平下去了,無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愛,拿自己生命中僅存的一部分交給了她。這樣以後,所有他天性中的精華又在心中湧起來了。主張行動的使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樁行動是好的:就是勿加害於人。他的使命已經完成。掀起人間的巨潮的那些力,只拿他當作觸發行動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務,他就一無所用:行動繼續在那裡進行,可不需要他了。他眼看著它向前,對於加在他個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經不以為意,但對於詆毀他信仰的行為還不能完全無動於衷。因為他這個自由思想者雖則自命為擺脫了一切宗教,還取笑克利斯朵夫是個偽裝的教士,但象所有強毅的思想家一樣,他究竟有他的祭壇,把夢想作為神明一般的供奉著,不惜拿自己作祭禮。現在這祭壇沒人去禮拜了,愛麥虞限為之很痛苦。那些神聖的思想,大家千辛萬苦才把它們捧上臺的,一百年來最優秀的人為之受盡磨折的,現在卻被後來的人踩在腳下:怎麼能不傷心呢!所有這個法蘭西理想主義的輝煌的遺產,——對於自由的信念,為了它有過多少聖徒、多少英雄、多少殉道者的,還有對於人類的愛,對於天下為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渴望,——都被現代的青年們閉著眼睛糟蹋完了!他們中了什麼風魔,竟會追念那些被我們打敗的妖怪,竟會重新套上被我們砸得粉碎的枷鎖,大聲疾呼的要求武力的統治,在我的法蘭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與戰爭的瘋狂? 「這不但在法國,整個世界都變得這樣了,」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的說。「從西班牙到中國,都受到同樣的暴風吹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避風了!連我的瑞士也在高唱民族主義,不是滑稽嗎?」 「你看了這個情形覺得放心嗎?」 「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們在這兒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數人的可笑的情欲激發起來的,而是操之於一個支配宇宙的看不見的神明。在這個神明之前,我知道低頭了。倘若我不懂得,那是我的過失,不是他的過失。你得想法去瞭解他。可是你們之中誰肯操心這個問題?你們得過且過,只看見近邊的界石,以為那就是路程的終點;你們只看見鼓動你們的浪,看不見汪洋大海!今日的浪潮,是昨天的浪潮、我們的浪潮推動起來的。而今日的浪還得替明日的浪開路,使明日的浪忘記今日的浪,正如今日的浪忘記昨天的浪。我對於眼前的民族主義既不稱賞,也不害怕。它會跟時間一同過去的,它正在過去,已經過去了。它是梯子上的一級。咱們爬到頂上去罷!輸送給養的軍曹自會來的。聽呀,他已經在打鼓吹笛了!……(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來,把貓嚇了一跳。) 「……現在每個民族都有個迫切的需要,要集中自己的力量,立一張清單。因為一百年來各個民族都改變了,而這改變是由於相互的影響,由於世界上一切聰明才智之士作了巨大的投資,建立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學,新的信仰。每個民族和其餘的民族一同踏進新世紀之前,的確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財產。一個新時代來了。人類要和人生訂一張新的契約。社會將根據新的規則而再生。明天是星期日。各人都在那裡結算一星期的帳目,掃除房屋,希望把它整理得有條有理,而後站在共同的上帝面前和別人聯合起來,跟上帝訂一分新的同盟公約。」 愛麥虞限眼睛裡反映著過去的夢境,望著克利斯朵夫。他等克利斯朵夫說完了,停了一會,才說:「你是幸福的,克利斯朵夫!你看不見黑夜。」 「我能在黑夜裡看到東西,」克利斯朵夫回答。「在黑夜裡日子過得久了,我變了一頭貓頭鷹了。」 那個時期,他的朋友們發覺他的舉動態度有了改變。他往往心不在焉,人家說的話也不留神聽。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人家一提醒他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他就忙著道歉。有時他用第三人稱代表自己: 「克拉夫脫會替你把這件事辦了的……」 或者是: 「克利斯朵夫才不在乎呢……」 一般不深知他的人說,那是他的自溺狂。 其實正是相反。他是站在旁人的地位上,從外面來看自己。他已經到了一個時期,對於為了美的奮鬥也不在乎了,因為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相信別人也會完成他們的任務;而且歸根結蒂,象羅丹所說的,「美永遠會得勝的」。社會的惡意與不公平也不能再使他反抗。——他笑著說反抗是不自然的,而且生命已經漸漸的離開他了。 的確他沒有從前那麼壯健了。一點兒體力的勞動,走了一段長路,或是跑得快一些,都使他感到疲乏,立刻會喘不過氣來,心跳得厲害。有時他想起老朋友蘇茲。他這些感覺從來不跟別人提,提了有什麼用呢?只能教人擔憂,同時你的健康又不會有起色。何況他對這些不愉快的事也並不當真。他不怕害病,倒是怕別人強其他保重。 由於一種神秘的預感,他想再見一見故鄉。這是他一年一年拖下來的計劃。他老是想,等下年再說罷……這一回他可不再延期了。 他對誰也不通知,偷偷的走了。在故鄉逗留的時間很短。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都沒有能找到。上次他回來看到城裡剛開始有點兒變動,現在大功告成,小城一變而為大工業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見了,公墓也不見了。原來是薩起納的農莊,此刻蓋了一所煙突高聳的工廠。河水把克利斯朵夫童時玩耍的那片草原給沖完了。一條全是古怪的建築物的街道題著克利斯朵夫的名字。過去的一切都完了,……好罷!生命還是在繼續下去,或許在這條題著他名字的街上,破屋子裡有別的小克利斯朵夫在出神,在痛苦,在奮鬥。——規模宏大的市政廳中,人家奏著他的一件作品,意義完全給顛倒了,他簡直認不出來……好罷!音樂受到了誤解,也許會把新的力量刺激起來。我們已經播了種子。你們愛把它怎辦就怎辦罷,把我們去作你們的養料罷!——黑夜將臨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漫步,大霧在田上飄浮,他想著快要罩著他的生命的大霧,想著那些他心愛的,離開了世界的,躲在他心坎裡的人,為將臨的黑夜快要把他們和他一鋪蓋住的人……好罷!好罷!黑夜,我不怕你,你是孵育陽光的!一顆星熄了,無數的星會亮起來。好似一杯沸騰的牛乳,空間的窟窿裡都洋溢著光明。你不能把我熄滅的。死神的氣息會使我的生命重新冒起火焰…… 從德國回來,克利斯朵夫想在當初遇到阿娜的城中耽擱一下。自從離開她以後,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他不敢寫信去問:多少年來,一想到她的名字就會發抖……現在他安靜了,什麼都不怕了。可是晚上在靠著萊茵河的旅館裡,聽到熟悉的鐘聲預告下一天的節日,過去的印象又復活了。河上傳來當年那股危險的氣息,他此刻已經不大瞭解。他整夜回想著那件故事,覺得自己躲過了可怕的主宰,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不知道下一天究竟怎麼辦,一忽兒又想——(「過去」不是離得那麼遠了嗎!)——去拜訪勃羅姆夫婦。但到了第二天,勇氣沒有了;他甚至不敢向旅館打聽一下醫生和他的太太還在不在。他決意動身了…… 正要動身的時候,有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著他走到阿娜從前去做禮拜的教堂,掩在一根柱子背後,——那兒可以望見她以前常來下跪的凳子。他等著,相信要是她來的話,一定還是坐在這個位置上。 果然有一個女人來了;他可認不得。她和別的婦女完全一樣:胖胖的身材,飽滿的臉,滾圓的下巴,淡漠與冷酷的表情。她穿著黑衣服,坐在凳上一動不動:既不象在祈禱,又不象在聽,只向前望著。在這個女人身上,絲毫沒有教克利斯朵夫想其他所等待的那個女人的影子。只有兩三次,有一個古怪的姿勢,好似要抹平膝上的衣褶。從前她是有這個姿勢的……出去的時候她在他身邊慢慢的走過,雙手抱著放在胸前,捧著一本《聖經》。陰沉而煩悶的眼睛對克利斯朵夫瞅了一下,閃出一點兒微光。他們彼此都沒認出來。她挺著身子,直僵僵的走過了,頭也不回。直到一忽兒以後,他才心中一亮,在那冰冷的笑容底下,在嘴唇的某些皺紋中間,認出那張他曾經親吻過的嘴……他的氣塞住了,腿也軟下來了,心裡想: 「主啊,這就是我曾經愛過的人嗎?她在哪兒呢?她在哪兒呢?而我自己又在哪兒?愛她的人在哪兒?我們的身體,吞噬我們的殘酷的愛情,現在留下些什麼?——不過是一堆灰燼。那末火在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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