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九七


  克利斯朵夫對於物質世界的無窮的變化,也象對於精神世界一樣的看清楚了。這是他第一次意大利旅行的收穫。在巴黎,他特別和畫家雕塑家來往,覺得法國民族的精粹都在他們那方面。他們非常大膽的追逐一切動的現象,抓住那些顫動的色彩,把遮蔽人生的網扯下來,使你的心快樂得直跳。在一個真有眼睛的人,一滴光明等於汲取不盡的寶藏。有了這種精神上的極樂境界,無聊的喧鬧與戰爭還算得什麼!……便是這些喧鬧與戰爭也成為世界奇觀中的一部分。應當把什麼都抓在手裡,把積極的力與消極的力,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們的心中讓它們融化。結果便是在我們胸中鍛煉出來的塑像,精神的美果;凡是能使這個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哪怕需要我們犧牲也無妨。從事于創造的人是不足道的。只有創造出來的成績才是真實的……想要傷害我們的敵人休想接觸到我們。我們是受不到你們攻擊的了……你們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我的身體早已不在那裡。

  他創作的音樂,境界變得恬靜了。當年的作品象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積聚,爆發,消滅的雷雨。現在的作品卻象夏日的白雲,積雪的山峰,通體放光的大鵬緩緩的翱翔,把天空填滿了……創造!就象在八月裡寧靜的太陽底下成熟的莊稼……

  先是模模糊糊的,元氣充沛的,迷惘的境界,象豐滿的葡萄,飽綻的麥穗,象懷孕的婦女一般有種說不出的歡暢的感覺。管風琴隆隆的響著,蜂房裡的蜜蜂唱著歌……從這片沉著響亮的音樂中間,漸漸的顯出主要的節奏;行星的軌跡分明了,開始打轉……

  於是意志出現了。它抓著風馳電掣的夢境,象馴服野馬一般的把它緊緊夾著。創作的靈感,懂得帶著它飛奔的節奏自有它的規則,非服從不可;它約束那些瘋狂的力,替它們定下目標,指定行程。理智與本能開始合作了。黑洞洞的影子開朗了。前面的路上還有一團團的光明,它們也會在未來的作品中醞釀為互相關連的小天地……

  畫上的稿圖已經勾勒停當。曉色朦朧中露出了它的面目。色彩的和諧,臉上的線條,都變得明確了。為了完成作品,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寶藏。記憶的倉庫也給打開,沖出一陣陣的香起。精神解放了感官,讓它們如醉如狂;它自己可不聲不響的伏在一邊等著,預備挑選對象。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工人們用著從感官方面抓來的材料,把頭腦所設計的作品開始去做了。一個大建築家是需要一批技術純熟而肯賣力的工人的。大教堂便這樣的完工了。「而上帝瞧著他的作品,覺得還不夠好。」

  建築家把整個作品打量了一番,再親自修改一下,使它更和諧。

  幻夢完成了。噢,我的上帝!……

  夏日的白雲,通體放光的大鵬,緩緩的翱翔;整個天空被它們的巨翼掩蔽了。

  然而他的生活並不限於藝術。象他這一類的人不能不有所愛;他要的不但是一視同仁的愛,為藝術家散播給一切生靈的愛:而且還需要有所偏愛;他需要把自己給一般由他親自挑選的人。這是樹木的根須。他心中所有的血都是靠這個愛更新的。

  克利斯朵夫的血還沒到枯竭的時候,還受著愛的培養,——那是他最大的快樂。他的愛是雙重的:一方面是對葛拉齊亞的女兒,一方面是對奧裡維的兒子。他心中已經把兩個孩子結合了,以後還要在實際上把他們結合起來。

  喬治和奧洛拉是在高蘭德那兒見到的。奧洛拉住在她的表姨母家裡;每年在羅馬住幾個月,餘下的時間都待在巴黎。她十八歲,比喬治小五歲。個子很高,身子很直,姿態優美,頭不大而臉盤很寬,淡黃頭髮,皮膚給太陽曬得黑黑的,上嘴唇有些薄髭的影子,明淨的眼睛,笑盈盈的老是若有所思,肥胖的下巴,褐色的手,又美又圓又結實的胳膊,長得很好看的脖子:她很快活,愛享受,精神非常飽滿。沒有書卷起,也很少感傷情調,她性情象母親一樣的懶散,能一口氣睡十一小時。餘下的時間,她蕩來蕩去,嘻嘻哈哈,似乎還沒完全醒。克利斯朵夫叫她睡美人,常常使他想起薩皮納。她上床也唱歌,起床也唱歌,沒來由的哈哈大笑,象兒童一樣的傻笑,格格的笑聲象打嗝。誰也說不出她把日子怎麼消磨的。高蘭德千方百計想教她一套漂亮的功架,那對一般的姑娘象油漆一樣很容易塗上去,對奧洛拉可完全沒用。她什麼都不想學,一部書可以看上幾個月,覺得作品挺有意思,但過了八天連名字題材都記不起了。她滿不在乎的寫別字,談到高深的問題常常鬧大笑話。她的年輕,她的興致,她的沒有書卷起,甚至她的缺點,近於麻木的糊塗,天真的自私,都使人覺得耳目一新。並且她老是那麼自然。但這個老實而懶惰的女孩子有時也會挺無邪的賣弄風情,勾引一般青年,居然到野外去寫生,或者彈彈肖邦的《夜曲》,拿著從來不念的詩集,說些想入非非的話,戴著同樣想入非非的帽子。

  克利斯朵夫留神看著她,暗中好笑。他對奧洛拉的感情近于父親的慈愛,寬容的,帶點兒打趣的意味;同時也有一種虔敬的心理,因為這個預備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愛的女孩子,便是他當年的愛人的化身。誰也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情愛深到什麼程度。唯一能猜到的是奧洛拉。她從小看見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老是在她身邊,簡直把他當作家族中的一分子了。以前不象兄弟那樣受寵愛而感到痛苦的時期,她不知不覺的跟克利斯朵夫親近,猜到他有同樣的苦惱,而他也看到她的悲傷;兩人並不明言,卻把彼此的苦悶放在一起。後來她一發見母親和克利斯朵夫之間的感情,便自以為參與了他們的秘密,雖則他們從來沒告訴她什麼。葛拉齊亞臨死付託給她的使命,和此刻戴在克利斯朵夫手上的戒指,她都懂得其中的意義。所以她暗中和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的聯繫,用不著瞭解清楚就能感覺到它們的複雜。她很真心的喜歡那個老朋友,雖則從來不能花點兒精神把他的作品彈一遍或看一遍。她頗有音樂天分,可是連把題獻給她的樂曲裁開來的好奇心都沒有,只喜歡跟他不拘禮數的聊天。而自從知道在他那兒可以碰到喬治·耶南以後,她來的次數更多了。

  在喬治那方面,也從來沒覺得和克利斯朵夫在一塊竟會這樣有趣。

  可是兩個年輕人直過了好久才體會到自己真正的感情。他們先用著譏諷的眼光相看。兩人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一個是流動不已的水銀,一個是沉沉酣睡的死水。但沒有多少時間,水銀變得平靜了些,面酣睡的死水也似乎清醒了些。喬治指摘奧洛拉的裝束,指摘她的意大利口味,——不大懂得細膩的層次,喜歡對比的顏色。奧洛拉卻挖苦喬治,學他那種老氣橫秋而有些裝腔作勢的談吐。儘管互相揶揄,兩人依舊很高興——可不知為什麼高興,是為了能互相譏諷呢,還是為了能借此搭訕?他們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進去了,他也俏皮的替他們傳遞冷箭。他們假裝不在意;其實正是相反,他們對冷嘲熱諷的話太注意了,而且絕對隱藏不了心裡的怨恨,尤其是喬治,所以一見面就免不了鬥嘴。那些口角並不怎樣劇烈,因為大家怕傷害對方,覺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非常可愛,所以挨打也比打人更有意思。他們非常好奇的互相觀察,睜著眼睛搜尋對方的缺陷,不料結果反而更加著迷。他們決不承認這一點。跟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各人都說那一個討厭極了。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給他們一個碰面的機會,他們都不肯輕易放過。

  有一天,奧洛拉在老朋友家裡,說星期日上午再來看他。過了一會,喬治照例象一陣風似的捲進未,對克利斯朵夫說他星期日下午再來。星期日早上,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場奧洛拉。趕到喬治約定的時間,她卻出現了,道歉說她有事相阻,不能早來,接著又編了一個小故事。克利斯朵夫覺得她這種無邪的手段挺好玩,便說:「可惜。你本來可以遇到喬治;他來過了,我們一塊兒吃了中飯;下午他沒空,不能待在這兒。」

  奧洛拉大失所望,不再聽克利斯朵夫的話了。他卻高高興興的和她談著。她心不在焉的對答,差不多要恨他了。忽然有人打鈴。原來是喬治。奧洛拉不由得大為驚愕。克利斯朵夫笑著,望著她。她這才懂得他是耍弄她,便紅著臉笑了。他又俏皮的用手指作著威嚇的姿勢。突然她感情衝動之下,跑去擁抱他。他在她耳畔輕輕用意大利文說著:「小頑皮,小壞蛋,小奸刁……」

  她把手堵著他的嘴。

  喬治看著他們又是笑又是擁抱,覺得莫名片妙。而他的詫異的,甚至有點兒著惱的神色,愈加使他們倆樂開了。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暗中使兩個孩子接近。等到成功了,他又差不多埋怨自己。他不分高低的愛著他們,但把喬治批判得更嚴,因為他看出他的缺點;而另一方面他把奧洛拉看得非常理想,自認為對奧洛拉的幸福比對喬治的負有更大的責任:因為喬治近乎他的兒子,可以說代表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敢決定,把天真無邪的奧洛拉交給一個並不怎麼天真無邪的同伴是不是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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