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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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潛伏在歐羅巴森林裡的火開始往上冒了。這兒給你撲滅了,它在別處又燒起來。濃煙滾滾,火星四射,從這一處跳到那一處,燃著乾枯的荊棘。在東方,前哨戰揭開了國際戰爭的序幕。整個的歐羅巴,昨天還帶著懷疑色彩而萎靡不振的,象死了的樹林一般的,今天已經被大火包圍了。每個人的心裡都有廝殺的欲望。戰爭隨時可以爆發。你把它壓下去了,它又抬頭了。最無聊的藉口也能成為它的養料。大家覺得受著偶然的支配,偶然就能發動爭端。連一般最和氣的人也感到事情不可避免了。那些理論家正扯著普魯東的旗號謳歌戰爭,認為可以發揮人類最高的德性…… 西方民族的身心復活,原來歸結到這個結果!熱情的行動與信仰,竟然把民族逼上了屠殺的路!要使這個亂沖亂撞的行動有個預定的,經過選擇的目標,唯有一個拿破崙式的天才才能辦到。但歐洲無論哪裡都沒有這種行動的天才。仿佛大家特意挑了一批最庸碌的人當家。人類的聰明不在這方面。——你只有聽任那個帶著你往前沖的巨潮擺佈。統治的和被統治的都是一樣。歐羅巴的局勢是普遍的緊張。 克利斯朵夫回想起那次跟皇皇不安的奧裡維一同經歷的,差不多一樣緊張的情形。但那時戰爭的威脅不過象轉瞬即逝的烏雲。現在,威脅的影子可罩著整個的歐洲了。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也改變了。他不能再參加這些民族的仇恨。他的心境正象一八一三年代的歌德:沒有恨,怎麼能廝殺?過了青春,又怎麼能恨?他早已走出仇恨的區域。他對於這些相持不下的民族完全一視同仁,不分軒輊。各個民族的價值,對世界的貢獻,他都認識清楚了。一個人在精神上到了相當程度,就「不再分什麼民族,而對於鄰族的禍福會感覺得象同胞的禍福一樣親切」。暴雨的烏雲已經沉到你腳底下,周圍只有天空,——「給鵬鳥飛翔的無邊無岸的天空」。 然而有時候,克利斯朵夫也覺得四周的敵意有點兒難堪。在巴黎,大家表示得那麼露骨,使他隨時感到自己屬敵對的民族;便是他心愛的喬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對德國的心情,使他悲傷。於是他走開了,推說要看看葛拉齊亞的女兒,到羅馬去住了一陣。但那邊的環境也並不安靜。民族主義的驕傲已經象瘟疫一般的蔓延到了,改變了意大利人的性格。那些素來被克利斯朵夫認為麻木而懶散的人,現在也只想著武功,想著戰爭,想著侵略,想著羅馬的鷹隼在利比亞沙漠的上空飛翔;他們自以為回到了羅馬帝國時代①。最了不起的是,各個對立的黨派,社會黨,教會派,保王黨,都極真誠的受著這種狂熱的感染,而並不以為反叛自己的主義。可見各個民族一旦被傳染病式的熱情掃蕩之下,所謂政治,所謂人類的理智,都會變得無足重輕。那些熱情還不屑於消滅個人的熱情,只是利用它們,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個目標。在功業彪炳的時代,情形一向是這樣的。亨利第四的軍隊,路易十四的內閣,那些建立法蘭西的豐功偉業的先民,富於理智與堅於信仰的,和追求名利與享樂的一樣的多。不論是揚山尼派還是好色之徒,是清教徒還是情欲強烈的人,在滿足他們的本能的時候,連帶也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在將來的戰爭中,國際主義者與和平主義者一定都會參加;象他們國民議會時代的祖先一樣,各人都深信這是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為了求永久的和平…… -------------------------- ①公元前一世紀時,利比亞為羅馬帝國領地;一九一二年後,又曾淪為意大利的殖民地。 克利斯朵夫站在羅馬耶尼居峰的平臺上,帶著嘲弄的笑容,眺望這個又雜亂又和諧的城市,正好象徵山峰底下的世界:古時的廢墟,巴洛克式的屋面,現代的建築,虯結在一處的杉樹與薔薇,——各個世紀,各個作風,被聰明的頭腦溶成一個堅固而連貫的整體。同樣的,人類的精神會把它本身所具備的秩序與光明,照在紛爭不已的世界上。 克利斯朵夫留在羅馬的時期很短。這個城市給他的印象太強了,他有點兒害怕。要能利用這種和諧,他必須站得遠遠的;在這兒留下去頗有被吞沒的危險,好似多少與他同種的人一樣。——他不時上德國去住一下。但雖然德法二國的衝突迫於眉睫,結果還是巴黎永遠在吸引他。那邊有他當做兒子一般的喬治。而且他不但受著感情方面的影響,思想方面的理由對他也有作用。一個思想活躍的,熱烈參預一切精神生活的藝術家,不容易再習慣德國的生活。並非那邊缺少藝術家。而是藝術家在那邊缺少空氣。他們和自己的民族隔離了;大家對他們不感興趣,都忙著別的事,或是社會方面的或是實際方面的。詩人們因為人家瞧不其他們的藝術,也就存著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們的藝術中去了;他們一氣之下,乾脆把自己和群眾生活的最後一些連系斬斷,而只為了幾個人寫作。他們都是很有天分的,精練的,貧弱的小貴族,本身也分化為許多敵對的小組,在狹小的天地中喘不過氣來;因為不能擴大範圍,他們便拚命的往下挖,把泥土翻來翻去,直到把裡頭的精華吸盡為止。於是他們在一片混亂的夢境中迷失了,甚至不想把夢境彼此溝通。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霧中掙扎。沒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們。各人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光明。 反之,在萊茵河那一邊,每隔一些時候必有些集體的熱情,群眾的騷動,在藝術上面吹過。象巴黎被鐵塔威鎮著一樣,照在歐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遠不熄的燈塔,那個古典的傳統,靠著幾百年的辛苦與光榮培養起來而一代一代的傳到現在的。它既沒有把精神奴役,也沒有加以拘束,只是指出了幾世紀以來所遵循的大路,使整個民族都受到它的光明。德國的思想家象黑夜裡迷失的鳥一般投向遙遠的燈塔的,已經不止一個。可是把鄰國多少慷慨的心引到法蘭西來的那股聲相求的力量,法國有誰想得到呢?伸手乞援而與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們德意志的弟兄們看不見我們,沒聽見我們說著:「瞧,我們在這兒伸著手啊。不論什麼謊言與仇恨,都不能教咱們分離。為了求我們精神的偉大,民族的偉大,我們需要你們,你們也需要我們。我們是西方的一對翅膀,缺了一個就飛不起來。戰爭要來就來罷!咱們的手始終緊緊的握著,象兄弟般契合的心靈始終在一塊兒飛躍。」 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他感覺到兩個民族是怎樣的相得益彰,也感覺到倘若彼此不相助的話,他們的精神,藝術,行動,又是怎樣的殘缺不全。他因為出身於萊茵河流域,正是兩股文明合流的地方,所以從小就本能的感覺到它們需要聯合一致,而他的天才一輩子都在無意中求兩翼的平衡。他越富於日耳曼民族的夢想,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與條理。法蘭西對他顯得那麼可貴,就為了這一點;而他在法國也更加能認識自己,控制自己,保持自己的完整。 他能對付那些與他有害的成分,也能吸收與他不同的力量。一個元氣旺盛的人健康的時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連有害的在內,而且能把它們化為自己的血肉。甚至有的時候,一個人會覺得跟自己最不相象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因為其中可以找到更豐富的養料。 克利斯朵夫喜歡的倒是那些和他對立的藝術家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因為他也有了摹仿者,自命為他的信徒,使他大為懊惱。那是一批老實的,用功的,品德兼備的青年,對他很恭敬的。克利斯朵夫很願意能喜歡他們的音樂,可是沒有辦法,他只覺得那些作品一無價值。倒是另外一般對他個人表示反感,在藝術上代表與他對立的傾向的音樂家,能夠使克利斯朵夫賞識他們的才具……反感,對立,那有什麼關係呢?這等人至少是活的!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性。一個人缺乏了生機,即使他有一切其他的德性,也不能稱為有道之士,因為他不是一個完全的人。克利斯朵夫開玩笑的說過,他只承認那些攻擊他的人是他的信徒。有一回一個青年音樂家對他訴說自己的志願,把他恭維了一陣,以為能討他喜歡。克利斯朵夫問他:「我的音樂使你滿足嗎?你就是用我的方式來表白你的愛或恨嗎?」 「是的,大師。」 「那末你還是免開尊口!你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 因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從的人,因為需要吸收別人的思想,所以他受著和他的主張完全相反的人吸引。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藝術,把他理想主義的信仰,把他的道德觀念看作已經過去的人,他們對於人生,愛情,婚姻,家庭,一切的社會關係,另有一套看法,——他們都是好人,但精神上是發展到另一個階段的;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磨了一部分的那種悲痛與苦悶,對他們簡直是不可解的。這當然更好!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教他們懂得。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來證實他的思想:他對自己的思想很有把握。他所求的是要有機會認識別的思想,愛別的心靈。要愛,要認識,越多越好。要看,要想法子會看。他現在不但能容忍別人抱有他從前攻擊過的思想,而且還覺得有意思,因為這樣才能使世界更豐富。因為喬治不象他那樣把人生看作悲劇,他才更喜歡喬治。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或者都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種英雄式的克制功夫,那末人類也太起弱了,太灰色了。人類需要歡樂,需要無所顧忌,需要敢於大膽的褻瀆偶像,包括最神聖的在內。但願高盧民族的詼謔精神永遠不滅!懷疑與信仰,兩者都是必需的。懷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毀,替明日的信仰開路……一個人漸漸的離開人生的時候,一切都顯得明白了,好比離開一幅美麗的畫的時候,凡是近處看來是互相衝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起和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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