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九五


  他又回到外面的屋子,東翻翻,西找找,免得手足無措,覷空又對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望了一眼。他很想告訴他,他替他多麼難過。但克利斯朵夫神色那麼開朗,使喬治覺得說什麼都不大得體。那時的情形仿佛倒是他需要人家安慰了。他怯生生的說了句:「我走啦。」

  克利斯朵夫頭也不回過來,只說:「再會吧,孩子。」

  喬治走了,輕輕的帶上了門。

  克利斯朵夫這樣的呆了好久。天已經黑了。他沒有痛苦,沒有思想,沒有一個確切的形象。他好比一個困頓不堪的人,聽著一闋模糊的音樂,並不想瞭解。趕到他彎著腰站起來,時間已經到了深夜。他望床上一倒,呼呼睡熟了。音樂繼續在那裡響著。

  於是他看見了她,她,那個心愛的人……她對他伸著手微微的笑著說:

  「現在你已經越過了火線。」

  他的心溶化了。一片和氣充塞著明星密佈的空間,各個星球的音樂展開著它靜止的,深沉的洪流……

  他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極樂的境界卻依舊存在,聽到的話始終在那裡,象遙遠的微光。他下了床。一種無聲無息的,神聖的熱誠鼓動著他的心。

  ……現在我看到了,我的兒子,

  在俾阿特利斯和你之間只有這堵牆壁……

  可是他已經跨過了他和俾阿特利斯之間的牆壁。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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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俾阿特利斯為但丁終生傾慕的愛人,上引詩句見《神曲·淨罪界》第二十七。

  他一半以上的靈魂久已到了那一邊。一個人越是生活,越是創造,越是有所愛,越是失掉他的所愛,他便越來越逃出了死神的掌握。我們每受一次打擊,每造一件作品,我們都從自己身上脫出一點,躲到我們所創造的作品裡去,躲到我們所愛的而離開了我們的靈魂中去。最後,羅馬已經不在羅馬了;自己最好的一部分已經在身外了。在牆垣的這一邊,只有一個葛拉齊亞把他留著。而她也去了……現在,痛苦世界的門已經給關上了。他心裡非常興奮的過了一個時期,不覺得再有什麼束縛,不再等待什麼,不再依靠什麼。他解放了。鬥爭已告結束。走出了戰場,他望著燃燒的荊棘在黑夜中熄滅了。它已經離得很遠。荊棘的火光替他照著路的時候,他自以為差不多到了山頂。可是從那時期,他又走了多少的路,而山頂並不見得更近。現在他才知道,即使永遠走下去,也到不了那裡。但是一個人進了光明的區域而沒有把所愛的人丟在後面,那末即使跟著他們永遠走下去,你也不會覺得時間太久。

  他閉門不出,也沒有一個人來敲門。喬治把所有的同情一下子發洩完了:回到家裡,放了心,第二天就把這件事忘得乾乾淨淨。高蘭德上羅馬去了。愛麥虞限一點都沒知道。他老是那麼小心眼兒,不聲不響的生著氣,因為克利斯朵夫沒有去回拜他。克利斯朵夫因此盡可以安安靜靜的和他心坎裡的人作著無聲的談話;——從今以後,她象母腹中的嬰兒一般不會再跟他分離的了。而他們的談話又是多麼動人,非言語所能形容,便是音樂也不大能表達出來。克利斯朵夫感情洋溢的時間,只能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聽著自己的心歌唱。或者他坐在琴前,讓他的手指幾小時的說著話。在這一個時期,他的臨時即興比一生任何時期為多。他不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寫下來幹嗎呢?

  過了幾星期,他重新出門和大家相見:除了喬治以外,跟他親近的人誰也沒想到他那些經過的情形。臨時即興的習慣還保留了一些日子,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一天晚上,在高蘭德家裡,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彈了差不多有一小時,他儘量的發洩,忘了客廳裡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他們都不想笑他。這些驚人的即興把大家聽得皇皇然不知所措。連那般不懂其中意義的人,心裡也難過極了;高蘭德甚至含著眼淚……克利斯朵夫彈完了,突然轉過身來,看到大家激動的情形,便聳了聳肩膀,大聲笑了出來。

  他到了一個境界,便是痛苦也成為一種力量,——一種由你統制的力量。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而是他教痛苦屈服了:它儘管騷動,暴跳,始終被他關在籠子裡。

  這個時期產生了他的最沉痛同時也是最快樂的作品。其中有《福音書》裡的一幕,那是喬治一聽就知道的:

  「女人,你為什麼哭?」

  「因為有人把我主挪走了,不知道放在哪裡。」

  她說完之後轉過身來,看見耶穌站在面前:而她不

  知道就是耶穌。

  ——另外有一組悲壯的歌,依著西班牙的通俗歌謠寫的,其中特別有一首情歌,悽愴的情調好比一朵黑色的火焰:

  我願成為那座埋葬你的墳墓,

  使我的手臂可以永遠抱著你。

  ——還有兩闋交響曲,題目叫做《平靜的鳥》和《西比翁之夢》。在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的全集中,這兩件作品是把當時音樂上所有最高的成就,結合得最完滿的:德意志的那種親切、深奧、富有神秘氣息的思想,意大利的那種熱情的曲調,法蘭西的那種細膩而豐富的節奏,層次極多的和聲,都被他融和在一起了。

  這種從「生離死別的悲痛中發生的熱情」,維持了兩三個月。然後,克利斯朵夫懷著堅強的心,踏著穩實的步子,又回到人生的行列中去了。悲觀主義的最後一些霧靄,苦修的心靈的灰暗之氣,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幻境,都被死亡的風吹開去。紛紛四散的烏雲中顯出一條長虹。天色更明淨,好象被淚水洗過了似的,堆著微笑。這是山峰上恬靜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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