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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葛拉齊亞知道她的愛情給克利斯朵夫的好處:因為知道了這一點,她精神上達到了更高的境界。她用書信來對他發揮力量。並非她有什麼可笑的念頭,想在藝術方面指導他:她太聰明了,對自己的界限看得很清楚。但她那個準確而純粹的聲音好比一隻音叉,給他拿去調准靈魂的。只要克利斯朵夫覺得那聲音說出來的就是他自己所想的,他就能想到一些完全準確,純粹,而值得說出來的思想。一架美妙的樂起的聲音,對於音樂家正象他的夢境所寄託的一個美麗的肉體。兩顆相愛的心靈自有一種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對方最優秀的部分,為的是要用自己的愛把這個部分加以培養,再把得之于對方的還給對方。葛拉齊亞不怕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她愛他了。因為大家不在一起,也因為她知道永遠不會嫁給他,所以她說話倒更自由了。這愛情有股宗教般的熱誠感染了克利斯朵夫,使他能永久保持和氣的心情。

  葛拉齊亞固然給克利斯朵夫領會到和氣,但她自己早已沒有和氣了。身體完全磨壞了,精神的平衡也受到嚴重的損害。兒子的情形並無起色。兩年來她老是惴惴不安的過日子,而雷翁那羅還要玩那種致人死命的手段,增加她的恐懼。他使愛他的人整天提心吊膽的本領,簡直到了最高峰;為了要人注意,為了折磨壞人,他空閒的頭腦裡裝滿了奇妙的念頭,結果竟變成一種狂病。最慘的是,在他裝病的時候,真正的病慢慢的加深了,死神來到門口了。真是驚心動魄的諷刺!葛拉齊亞幾年來被兒子假裝的病磨夠了,等真病來的時候倒反不再相信……一個人的感情是有限度的。她的慈悲心被謊話透支完了。臨到雷翁那羅說出了實話,她卻以為他做戲;而她一朝明白真相之後,又一輩子的悔恨不盡。

  雷翁那羅惡毒的心理始終不變。他對誰都不愛,卻不答應周圍的人除他以外再喜歡別人。他唯一的情欲是妒忌。他把母親和克利斯朵夫隔離了還不滿足,還想毀掉他們之間始終如一的親密的關係。他已經拿他常用的武器——害病——教母親發誓不再嫁人,但仍舊不放心,更要逼母親和克利斯朵夫停止通信。這一下她忍無可忍了。兒子的濫用威權把她解放了。她揭穿他的謊話,狠狠的罵了他一頓,過後又責備自己,象犯了罪似的;因為雷翁那羅狂怒之下,真的病倒了。而他的病勢因為母親不願意相信而更加嚴重。他憤恨之極,只希望快快死去,好對母親出起,可沒想到這希望真會實現。

  趕到醫生告訴葛拉齊亞,說她的兒子沒救的時候,她好似中了霹靂一般。但她還得把絕望的心情藏起去,騙那個屢次9騙她的兒子。他自己也覺得這一回真的嚴重了,可不願意相信,拚命瞅著母親的眼睛,只盼望象他說謊的時候一樣能看到責備他的表情。終於到了不能不信的時間。那對他跟他的家屬都是可怕到極點:因為他不願意死!

  看到兒子終於長眠不起的時候,葛拉齊亞沒有一聲叫喊,沒有一聲怨歎;她的沉默使人奇怪,其實她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唯一的願望是死。她繼續幹著日常的事,表面上照舊很鎮靜。過了幾星期,她更加沉靜的臉上甚至也會堆起笑容來了。誰也沒想到她內心的悲苦,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她只把消息通知他,完全沒提到她自己,對於克利斯朵夫又不安又懇切的來信置之不復。他想趕來,她教他不要來。過了兩三個月,她又恢復了以前那種嚴肅而恬靜的口吻,認為把自己的弱點交給他負擔是樁罪過。她知道她所有的感情都會在他心中引起回聲,也知道他需要依傍她。她並沒怎麼苦苦的壓制自己。她的能夠得救是靠一種精神上的紀律。在倦於生活的情形之下,使她還能活下去的只有兩點,就是克利斯朵夫的愛情和她那種意大利女子的宿命觀念,——快樂也罷,痛苦也罷,骨子裡她都是這個性格。這宿命觀不是從智慧來的,而是一種動物的本能;憑著這本能,一頭困憊之極的野獸會不覺得自己的困憊而眼睛發呆著望前走,象做夢一樣,忘了路上的石子,也忘了自己的身體,直走到倒在地下為止。宿命觀支持著她的肉體。愛情支持著她的心。她自己的生命已經消耗完了,只因為有克利斯朵夫可以給她寄託而活著。然而她那時更小心的避免在信中表白她的愛。沒有問題,這是因為她的愛情比從前更強了,但也因為老記著亡兒的反對,使她的愛情受著良心的責備。於是她緘默了,強迫自己在某一個時期內不再寫信。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這緘默的道理。有時,他在一封語氣單純而平靜的信中聽到一些出人意外的口吻,表示有一股硬壓著的熱情在那裡哀號。他嚇壞了,卻一句話都不敢提,好比一個人屏著氣,生怕那個幻象消失。他知道她下一封信一定是特別冷淡的,因為要遮蓋這一次的感情……然後又是一片恬靜……

  一天下午,喬治和愛麥虞限在克利斯朵夫家裡。兩人都想著自己的煩惱:愛麥虞限是對於文壇的牢騷,喬治是為了某次運動比賽的不如意。克利斯朵夫心平氣和的聽著,很親熱的跟他們打趣。忽然有人打鈴,喬治去開了。原來高蘭德的當差送一封信來。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地方看信。兩個朋友繼續討論,沒看到背對著他們的克利斯朵夫。他走出了房間,他們根本沒覺察,而等會發覺了也不以為意。但因為他老是不出來,喬治就去敲隔壁的門。沒有回音。喬治知道老朋友的怪脾氣,便不再堅持。過了幾分鐘,克利斯朵夫進來了,神色很鎮靜,很疲倦,很溫和。他因為冷淡了客人表示很抱歉,又把剛才打斷的話接下去,提到他們的煩惱,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他的語迫使他們莫名片妙的非常感動。

  然後他們走了。喬治跑到高蘭德家,看見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她第一句就問:

  「他受到這個打擊怎麼樣啦,那可憐的朋友?真是太殘酷了!」

  喬治聽了莫名其妙。高蘭德向他解釋,說她才送信去把葛拉齊亞故世的消息通知克利斯朵夫。

  葛拉齊亞來不及向任何人告別就去了。幾個月來,她的生命差不多已經連根拔起,只要輕輕的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這次的流行性感冒發作的上一天,她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溫柔的信,大為感動,想要叫他來,覺得一切把他們分隔的理由都是虛偽的,罪過的。因為沒有精神,她把寫信的事拖到下一天。到了下一天,她又不得不躺在床上,寫了幾行就頭昏腦暈,而且也躊躇著不敢寫出自己的病狀,怕驚動克利斯朵夫。他那時正忙著練習一闋帶有合唱的交響曲,根據愛麥虞限的一首叫做福地的詩寫的:兩人都很喜歡這個題材,因為有點象徵他們的命運。克利斯朵夫把這作品向葛拉齊亞提過好幾回。第一次的演奏定在下星期內……那當然不該打攪他。葛拉齊亞在信中只說起自己傷風,後來還以為說得太過分,便撕掉了,又沒氣力再寫。她預備晚上再動筆。不料到晚上已經太遲了。要他來已經太遲了。連給他寫信也太遲了……死真是來得多快!要幾百年才能培養起來的東西,不出幾小時就被毀滅了……葛拉齊亞只來得及把手上的戒指交給女兒,要她轉交克利斯朵夫。她一向和奧洛拉不大親近,現在要離開世界的時候,才抱著一腔熱情瞅著這張留在世界上的臉,緊緊的握著女兒的手,這只手將來可以代表她去握她朋友的手的;她快樂的想道:

  「我沒有完全離開世界。」

  怎麼?我說,氣勢這樣偉大的,充滿著我耳鼓的,

  同時又這樣溫柔的聲音,是什麼聲音?……

  ——《西比翁之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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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比翁之夢》為古羅馬作家西塞羅所著《共和國》第六卷內的一篇。

  喬治熱情衝動之下,從高蘭德家裡出來又回到克利斯朵夫那裡。高蘭德平日冒冒失失的話,早已給他知道葛拉齊亞在他老朋友心中所占的地位,甚至——(青年人是不知輕重的)——他還當做打哈哈的資料。但那時他又同情又緊張,體會到這樣一件禍事所能給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他要跑到他前面,擁抱他,可憐他。因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感情非常激烈,所以看了他剛才那種鎮靜的態度不大放心。他打了鈴。沒有動靜。他再打鈴,又照著跟克利斯朵夫約定的暗號在門上敲了幾下,才聽見一張椅子移動的聲音,又聽見沉重而遲緩的腳聲。克利斯朵夫把門開了,臉上那麼平靜,使本來預備撲到他懷裡去的喬治呆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克利斯朵夫很和氣的問:「是你嗎,孩子。可是忘了什麼東西嗎?」

  喬治心慌意亂,結結巴巴的回答說:「是的。」

  「那末進來罷。」

  克利斯朵夫過去坐在喬治沒有來以前就坐著的椅子裡:靠著窗口,把頭仰在椅背上,瞧著對過的屋頂和傍晚天上的紅光,根本不理會喬治。喬治假裝在桌上找東西,偷偷對克利斯朵夫瞅了一眼。老人臉上毫無表情,夕陽照著他上半部的腮幫和一部分額角。喬治走到隔壁屋裡,好似繼續找著什麼。剛才克利斯朵夫便是拿了信把自己關在這兒的。此刻信還在床上,被褥上清清楚楚有個身體躺過的痕跡。另外有本打開的書掉在地毯上,正翻在摺縐的一頁。喬治撿起來一看,原來是《福音書》裡敘述瑪特蘭納遇到園丁的一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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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新約·約翰福音》第二十章,瑪特蘭納於耶穌葬後到墓上去,發見墓穴已空,回頭看到一個人,以為是園丁,其實便是復活的耶穌。此處隱指一個人見到了真主而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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