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九二


  「……瞧,這便是你們的命運,你們這般幸運的征略者!……」

  他把新的一代應當負的英勇的責任說得明明白白,喬治不禁詫異的問道:「既然你感覺到這些,幹麼不跟我們一起來呢?」

  「因為我另有任務。去罷,孩子,去幹你的事。儘管追出我,只要你能夠。我嗎,我留在這兒,我要擔任警戒……你讀過《天方夜譚》,該記得其中有一個精靈,象山一般高,被關在壓著所羅門印璽的箱子裡……哎,你知道沒有,精靈就在這兒,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就是你不敢低下頭去瞧一瞧的那顆靈魂。我跟我同時代的人,我它搏鬥了一輩子,我們沒有把它打敗,它也沒有把我們打敗。如今我們和它都在透一口氣,彼此瞪著眼,可沒有怨恨,沒有恐懼,對咱們的戰鬥都很滿意,等著休戰期滿。你們哪,你們該利用休戰的機會養精蓄銳,預備去摘取世界上的美果!你們儘量的快活罷,享受這個短時期的休息罷,可是千萬記住,你們,或是你們的兒子們,有一天從征略大業中回來的時候,應當回到我現在所站的地方,拿出新的力量跟留在那邊而為我在旁監視的精靈搏鬥。這搏鬥,雖則中間可能有多少次的休戰,但直要等到兩者之間有一個被打倒的時候才能結束。你們應當比我們更強,更幸福!……——目前,你儘管玩你的運動,如果你願意;你得活動你的筋骨,鍛煉你的心志;別發傻勁,把你躍躍欲試的精力為一些無聊的事浪費掉:放心,你現在所處的時代早晚會用到你的精力的。」

  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喬治並沒記著多少。他胸襟相當寬大,足夠容納克利斯朵夫的思想;但他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還沒走完樓梯已經把什麼都忘了。可是他仍舊有種甜美的暢快的感覺,即使在產生這種感覺的事情早已想不起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尊敬,卻完全不信克利斯朵夫所信仰的東西。(他心裡一無信仰,對什麼都是一笑置之。)但要是有誰敢譭謗他的老朋友,他是會拚命的。

  幸而沒有人在他面前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否則他什麼事都會幹出來。

  克利斯朵夫把風向看得很准,不久它果然轉變了。年輕的法國音樂的理想是和他的理想不同的。這一點使克利斯朵夫對法國音樂的好感多添了一個理由,但法國音樂界對他絕對不表同情。他在群眾之間那麼時行,決不能使那些鬧饑荒鬧得最厲害的青年和他攜手;他們肚子裡沒有多少東西,所以牙齒格外的長,格外的要咬人。克利斯朵夫可不把他們的兇惡放在心上。

  「他們多麼認真啊!」他說。「這些孩子正在磨練牙齒呢……」

  比較之下,他幾乎更喜歡他們,而討厭那般因為他的聲名而來巴結他的小狗,——好似杜契尼說的:「一頭猛犬把①頭伸在一隻奶油缽裡時,就有小狗們來舐它的鬍子表示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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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契尼為十六至十七世紀的法國詩人,諷刺作家。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劇院接受了。才接受,人家就開始排練。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到報上有攻擊他的文章,說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預定上演的一個青年作家的劇本無限期的擱下去了。那記者不勝憤慨,認為這種濫用勢力的事應當由克利斯朵夫負責。

  克利斯朵夫跑去見經理,對他說:「你沒預先通知我。那怎麼行呢?你該把那部先收下的歌劇先上演。」

  經理大驚小怪的嚷著,嘻嘻哈哈的拒絕了。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竭力恭維了一陣,對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輕蔑到極點,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絕對不能賣座。

  「那末你幹嗎收下來呢?」

  「一個人不能每樣事都逞著自己的心思去做。每隔一些時候,我們不能不敷衍一下輿論。從前,那些青年儘管叫叫嚷嚷,誰也不理會的。此刻他們找到了一個方法,挑撥一般國家主義派的報紙來攻擊我們,把我們叫做賣國賊,劣等法國人,倘使我們不幸而沒對他們的少壯派表示欽佩的話。哼!少壯派!就談少壯派罷!……要不要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我真是夠受了!群眾也是夠受了。他們用那種挽歌來叫你頭痛!……脈管裡沒有一滴血,對你老唱著彌撒祭,描寫愛情的二重唱簡直象追思祈禱……倘若我糊裡糊塗拿人家硬要我接受的劇本上演,要不把我的戲院虧完才怪!我把作品接受下來就完了,人家不能要求我——唉,談咱們的正經罷。你呀,你的大作是准會叫座的。」

  接著又是一大片恭維。

  克利斯朵夫直截了當的打斷了他的話,氣衝衝的說:「我決不上當。如今我老了,'成功'了,你們便利用我來壓倒青年人。我年輕的時候,你們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壓倒我。要不先上演那個青年的劇本,我就把我的撤回。」

  經理舉起胳膊向著天,回答說:「你難道不明白,倘使我們聽了你的話,人家豈不以為我們被報紙的攻擊屈服了嗎?」

  「那對我有什麼相干?」

  「隨你罷!第一個吃虧的還是你。」

  於是人家開始排練青年音樂家的作品,同時也不中止練習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一部是三幕的,一部是兩幕的;戲院決定拿它們在同一晚上演出。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撥的人見了面。他要親自報告這個消息。那青年說了許多感激的話,表示沒齒不忘。

  經理全副精神的對付克利斯朵夫的劇本,克利斯朵夫當然沒法阻止。另一部作品的演出沒有被照顧到,克利斯朵夫卻一點都不知道,只參加了幾次排練,覺得作品很平常,隨便表示了一些意見,人家也不表歡迎;他便至此為止,不再顧問。此外,經理又要那位新進作家把作品刪節一部分,倘若他願意馬上演出的話。這種犧牲,作者先是很樂意的答應的,不久卻大不痛快了。

  上演那晚,新作家的劇本完全失敗,克利斯朵夫的大為成功。有幾家報紙竭力攻擊克利斯朵夫,說那是故意做的圈套,要陷害一個年輕而偉大的法國作家;他們說歌劇院為了巴結德國大師而把法國作家的音樂割裂了;而這個德國大師是妒忌一切新興的明星的。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想道:「他會答覆他們的。」

  「他」可是一聲不出。克利斯朵夫把這些批評剪了一部分寄給他,附了一句話:「你看到沒有?」

  他回信說:「遺憾之至!那位新聞記者太關切我了!真是,我很抱歉。最好還是別放在心上。」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裡想:「他說得對,這個膽怯鬼。」

  於是他把這件事象他所謂的「置之腦後」了。

  但那個難得看報,而且除了體育新聞以外都看得很馬虎的喬治,這一回竟一眼看到了抨擊克利斯朵夫最劇烈的文字。他認得那個記者,便跑到一家准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去,果然找到了,打了他嘴巴,跟他決鬥,一劍刺傷了他的肩膀。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邊吃中飯一邊從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這件事,馬上氣都塞住了,飯也沒吃完,就趕到喬治家裡。出來開門的就是喬治。克利斯朵夫象一陣狂風般捲進去,抓著他的胳膊,憤憤的搖著,破口大駡。

  「畜生!你為了我去跟人打架!誰允許你的?你這個小子,你這個糊塗蟲,居然來管我的事!難道我自己管不了嗎,嗯?你以為占了便宜!你給這個壞蛋面子,跟他決鬥。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這一下他變了一個英雄了,知道沒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我斷定你是依著你的老??,冒冒失失的去幹的)……要是你送了命!……可憐蟲!我簡直一輩子都不能原諒你!……」

  喬治早已笑得象瘋子一般,聽了最後一句威嚇的話,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為我替你出了氣,你這樣的罵我!下回我攻擊你,也許你會跟我擁抱了。」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喬治摟在懷裡,親著他的臉,然後又說:「我的孩子!……對不起。我老糊塗了……可是這個消息把我嚇壞了。跟人打架,虧你想得出!我們犯得上跟這種人打架嗎?答應我,以後不能再這樣胡鬧。」

  「我什麼也不答應你,」喬治說。「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可不許,聽見沒有?倘使你再鬧這種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報否認你,我要把你……」

  「取消繼承權是不是?好,隨你罷。」

  「得啦,喬治,我是央求你呀……你這麼來一下有什麼用呢?」

  「親愛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幾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簡直數不清;但對於那些流氓,我比你認得更清楚。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現在他們要侮辱你,先要把他們的毒舌掂掂斤量了。」

  「嘿!那些小子對我有什麼相干?他們說的話,我都一笑置之。」

  「可是我並不一笑置之。你只管你自己的事罷。」

  這樣以後,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麼新的文章引起喬治猜疑。事情真滑稽:以後的幾天,從來不看報的克利斯朵夫,居然趴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著所有的日報,預備看到一篇辱駡的文章,就想盡方法(不管是怎麼卑鄙的方法)不讓它落在喬治眼裡。過了一星期,他才放了心。孩子果然說得不錯。喬治的舉動教那些叫叫嚷攘的傢伙都要想一想了,——而克利斯朵夫一邊儘管埋怨小瘋子耽誤了他八天的工作,一邊覺得自己也沒有資格教訓他。他想到從前——還不算怎麼長久呢——自己為了奧裡維而跟人決鬥的事。於是他仿佛聽見奧裡維對他說著:

  「由他去罷,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債也得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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