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九一


  那是一個女修士,年紀和她差不多,專做救濟事業的。人長得高大,強壯,有點兒臃腫;褐色的頭髮,臉上的線條很好看,很鮮明;眼睛極精神,一張闊大而細膩的嘴巴老是在微笑,下巴的長相表示性格專橫。她聰明過人,沒有一點感傷氣息,象鄉下女人那麼狡猾,對實際的事務很精明,再加上南方人的想像力,目光遠大,必要時也會把尺度看得很准;神秘主義的氣息和老公證人那樣的陰險混在一起,特別有種韻味。她是慣於支配人的,而且支配得不著痕跡。雅葛麗納立刻被她迷住了,對救濟事業熱心得不得了。至少她自己這麼相信著。女修士安日爾知道這股熱情為的是誰;挑起這一類的情緒原是她最拿手的本領;表面上裝做沒注意到對方的熱情,骨子裡她卻是很冷靜的拿它去獻給她的上帝和她的救濟事業。雅葛麗納把金錢,意志,感情,統繞捐獻了出來。她變得慈悲了,因為需要愛而變得有信仰了。

  大家很快就注意到她著了魔。只有她自己沒覺得。喬治的監護人開始擔心了。連一向很慷慨,糊塗,不注意金錢問題的喬治,也發覺了母親被人利用,大為懊惱。他想和她恢復從前的親密,可是太晚了;兩人中間已經隔了一重幕。他把這個情形歸咎於妖術作祟,對於那個他稱為陰謀家的女人,甚至也對於母親,公然表示氣憤之極。他認為母親的感情是他的私產,決不能讓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侵佔。他可沒想到那是自己放棄了才被人侵佔的。這時他非但不想法把它爭回來,反而對付得很笨拙,使人難堪。母子兩個都是脾氣急躁,性情激烈的人,不免交換一些難堪的話,加深了原有的裂痕。而安日爾左右雅葛麗納的力量倒反因之更加鞏固。喬治便象脫韁的野馬一般望外跑了,只管忙著玩兒。他去賭博,輸了很多的錢;並且一邊亂搞,一邊還故意在人前招搖,為了好玩,也為了報復母親的胡鬧。——他和史丹芬·台萊斯德拉特家裡的人是熟的:高蘭德早就注意到這個漂亮青年,想在他身上再試一試她風韻猶存的魔力。她知道喬治的種種荒唐事兒,覺得挺有意思。表面上她雖很輕佻,人確是通情達理,好心也是真的:由於這兩點,她發覺了這個瘋瘋癲癲的青年所冒的危險。又因為她知道自己決計救不了他,便通知了克利斯朵夫。他接到信就趕回來了。

  克利斯朵夫是唯一對年輕的耶南有點兒影響的人。影響並不大,而且是斷斷續續的,但因為無法解釋,所以這影響尤其值得注意。克利斯朵夫屬￿昨日的一代,正是喬治和他的夥伴們以非常激烈的態度反抗的一代。克利斯朵夫又是那個暴風雨時代的最高代表之一,而青年人對於暴風雨時代的藝術和思想都存著猜忌的敵意。凡是新的《福音書》,小型的先知和老魔術師嘴裡的符咒,向一般老實的年輕人布送的、連羅馬連法國連全世界都能挽救過來的靈驗如神的秘方,都與克利斯朵夫無緣。他忠於自由的信仰,不受任何宗教的拘束,不受任何黨派的影響,不受任何國家的限制,——可是這種信仰已經不時行了,或者還沒有重新時行。最後,他雖然已經把國家問題擺脫乾淨,但在巴黎究竟是個外人,因為照當時的風氣,每個國家的人都是把外國人看做蠻子的。

  年輕的耶南,輕浮,快活,最恨掃興的人,一味喜歡作樂,喜歡劇烈的遊戲,極容易受當時那一套花言巧語的騙,因為筋骨強壯、思想懶惰而傾向於法蘭西行動派的暴力主義,①同時又是國家主義者,又是保王黨,又是帝國主義者,——(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心裡卻只佩服一個人:克利斯朵夫。憑著早熟的經驗和得之于母親的靈敏的感覺,他早已認出克利斯朵夫是了不起的,他自己的社會是一文不值的,雖然依舊割捨不得這個社會,也不因為它一文不值而減少自己的興致。他白白的拿運動和行動來麻醉自己,父親的遺傳始終沒法擺脫。他常常會突然之間有一陣空泛的不安,覺得需要替自己的行動確定一個目標:這便是從奧裡維身上來的。還有使他去接近奧裡維曾經愛過的人的,那種神秘的本能,也是得之於奧裡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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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蘭西行動》為近代法國最反動的日報,創於一九○八年。

  他去探望克利斯朵夫。生性愛說話,甚至有點兒嘴碎,他喜歡講自己的事,從來不管克利斯朵夫有沒有時間聽他。克利斯朵夫可聽著他,毫無不耐煩的表示。但隨著喬治突如其來的上門,打斷了他的工作的時候,他就心不在焉了。他的精神會溜走幾分鐘,把胸中的作品潤色一下,然後再回到喬治旁邊。他對於這種情形覺得很好玩,正如一個人提著腳尖回到屋裡,沒人聽見。但也有一兩次,喬治注意到了,憤憤的說:「你怎麼不聽我啊?」

  於是克利斯朵夫不好意思了,馬上很溫柔的聽下去,並且聽得格外用心,借此表示歉意。喬治說的故事頗有發噓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聽到某些胡鬧的事不由得笑了:因為喬治無話不談,並且坦白程度使人對他毫無辦法。

  可是有些笑話在克利斯朵夫是覺得笑不出來的。喬治的行為往往使他很難過。克利斯朵夫不是一個聖人,並不自以為有教訓別人的資格。喬治的風流韻事和揮金如土的作風,還不是克利斯朵夫最憤慨的事。他最難寬恕的,是喬治把自己的過失看得輕描淡寫,非但不以為意,還認為挺自然。他對於「道德」的觀念和克利斯朵夫的完全不同。對於他那一類的青年,男女關係只是一種自由的遊戲,無所謂道德不道德。只要相當坦白,只要心地好(也不用顧慮周詳),就夠得上稱為誠實君子了。他決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樣認真,給自己找麻煩。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為然。儘管不願意強迫別人跟他一樣看法,他究竟不是個寬容的人,從前那種火豈不過減掉了些,有時照舊會發作的。他不能不把喬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實不客氣對他說出來。喬治不比他更有耐性。兩人常常吵得很凶,接著便幾星期的不見面。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這樣的生氣決不能改變喬治的行為,而硬要一個時代的道德去適合另一個時代的標準也有些不公平。但他不由自主,一有機會又發作了。對於我們依靠了一輩子的信仰,怎麼能懷疑呢?那簡直是放棄人生了!幹嗎要假裝想著自己沒有的思想,去學鄰人或敷衍鄰人呢?這是毀滅自己而對誰都沒有好處的。最要緊的是保持我們的本來面目,應當有膽量說:「這是好的,那是壞的。」一個人要幫助弱者,應當自己成為強者,而不是和他們一樣變做弱者。對於已經做了的壞事,不妨寬大為懷,如果你願意。對於將做未做的壞事可決不能放鬆。

  這態度當然是對的;但喬治決不肯把將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將要做些什麼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後才告訴他。——那時……那時,除掉不聲不響的存著責備的心,象一個明知不會有人聽的老伯老叔一般,望著這個淘氣的孩子,聳聳肩膀笑笑以外,還有什麼辦法?

  逢著這樣的日子,他們就要沉默好一會。喬治瞧著克利斯朵夫那雙出神的眼睛,覺得自己完全變了個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賽似一面鏡子,照出了喬治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覺得體面。克利斯朵夫難得搬出喬治告訴他的心腹話來埋怨他,仿佛根本沒聽見。兩人在眼睛裡默默的交換了幾句以後,他氣哼哼的搖了搖頭,然後講一樁似乎跟剛才的事渺不相關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歷史,或者是別人的,有時是真實的,有時是虛構的。喬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惱與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顯出他的「副本」(那是他認得的),經歷著一些和他類似的錯誤。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他那副可憐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語,這種灑脫的態度倒反加強了故事的作用。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樣,用著同樣滿不在乎的神氣,同樣達觀同樣安定的心情。這點兒安靜的氣息把喬治感動了。他就是來找這種氣息的。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仿佛一個人在溽暑薰蒸的下午,扎手舞腳的躺在大樹底下。火辣辣的陽光使人頭暈眼花的刺激沒有了。和氣恬靜的氣氛象翅膀一樣張蓋在他身上。眼看身邊這個人心平氣和的挑著那麼重的人生的擔子,喬治自己的騷動也平靜了。聽著克利斯朵夫說話,他整個的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不是始終聽著的,往往讓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不管遊魂到哪裡,克利斯朵夫的笑聲老是在他的周圍。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對他仍舊是陌生的。他心裡奇怪克利斯朵夫怎麼能忍受那種精神上的孤獨,怎麼能跟藝術團體,政治黨派,宗教黨派,任何集團都不生關係。他問他:「你從來不覺得需要把自己關在一個陣地裡嗎?」

  「把自己關在一個陣地裡!」克利斯朵夫笑道。「我們在外面不是很好嗎?你整天跑在外邊的人,倒說要把自己關起來!」

  「啊!精神是和肉體不同的,」喬治回答說。「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和別人一同思想,接受同時代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原則。我羡慕從前的人,古典時代的人。我的朋友們要恢復過去美妙的秩序是對的。」

  「沒勇氣的傢伙!」克利斯朵夫說。「從來沒見過象你這樣灰心的人!」

  「我並不灰心,」喬治憤憤的爭辯。「我們中間沒有一個是灰心的。」

  「不灰心又怎麼會怕你自己?怎麼!你們需要一種秩序而不能自己來創造嗎?你們要吊在曾祖母的裙角上!天哪!你們不能自個兒走路嗎?」

  「先得把自己的根種在土裡,」喬治非常得意的說出這句當時流行的話。

  「要把根種在土裡,難道樹木就得給裝在箱子裡嗎?這兒有的是泥土,大眾可用。把你的根插進去罷。找出你的規則來罷。在你自己身上找罷。」

  「我沒有時間,」喬治說。

  「你這是害怕,」克利斯朵夫回答。

  喬治先是不服,後來終於承認,要他瞧自己的內心的確沒勁。他不懂人家怎麼會對此津津有味:靠在這個漆黑的窟窿上面張望,不是有掉下去的危險嗎?

  「那末把你的手讓我拿著好了,」克利斯朵夫說。

  他說著便好玩的揭開窟窿的蓋子,讓喬治對人生的現實而悲壯的境界看了一眼。喬治馬上倒退了一步。克利斯朵夫笑著把風洞重新關上。

  「你怎麼能這樣過活的?」喬治問。

  「我不是活著嗎?並且很快樂呢,」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老看到這個,我會死的。」

  克利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啊,啊,我們的運動健將原來不過如此!……好吧,你別瞧就是了,倘使覺得頭腦不夠結實的話。反正沒有誰強迫你。向前罷,孩子!可是要向前,也用不著要一個主子在你肩膀上打印,象對付牲口一般。你等什麼?信號早已發出。裝鞍的軍號已經吹過,馬隊已經在前進了。你只要管著你的馬。快快的歸隊,向前奔罷!」

  「往哪兒去呢?」

  「往你的隊伍所去的地方,去征服世界。抓住空氣,降伏原素,衝破自然界的最後一批堡壘,你得逼空間後退,逼死神後退……

  台太爾已經把天空試探過了……①

  「你拉丁文很好,可知道下面這句話嗎?能不能把它解釋給我聽?

  他已經渡過了阿希龍……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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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話載:台太爾為希臘大建築家,被囚於克蘭德迷宮,乃以羽毛與蜜蠟造成翅翼而遁。
  ②神話載:阿希龍為地獄之河,今作死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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