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九〇


  第三部

  一朝離別,愛人的魔力更加強了。我們的心只記著愛人身上最可寶貴的部分。遠方的朋友傳來的每一句話,都有些莊嚴的回聲在靜默中顫動。

  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齊亞通信的口吻變得沉著,含蓄,好似一對已經受過愛情磨煉的夫婦,因為過了難關,手攙著手走著,對於他們的前途和腳力很有把握了。各人都相當的強,足以支持對方,領導對方;也相當的弱,需要受對方的支持與領導。

  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他本來不願意再去,可是自己發的這些願有什麼用呢!他知道在那邊依舊能找到葛拉齊亞的影子。情勢的發展,仿佛和他暗中的願望串通一氣,把意志推翻了,使他看到在巴黎還有一件新的義務等著他。消息靈通的高蘭德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的小朋友耶南正在胡鬧。素來溺愛兒子的雅葛麗納不想管束他了。她精神上也在經歷一個苦悶的時期,自顧不周,沒有心思再管兒子。

  自從那次可悲的情變把她的婚姻和奧裡維的生活一起毀掉以後,雅葛麗納閉門不出,過著很穩重的生活。巴黎社會扮著偽君子面孔,把她當作瘟疫一般隔離了相當時間,又來親近她,她可是拒絕了。她不覺得為了自己的行為在這些人前面有什麼慚愧,也認為毋需向他們負責:因為他們比她更要不得;她坦坦白白做的事,在她所認識的女子中,有半數是無聲無息的,戴著家庭的假面具做的。她覺得痛苦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害了她最好的朋友,她唯一的愛人。她不能原諒自己在這麼貧弱的世界上失去了象他那樣的愛。

  這些遺恨和痛苦慢慢的減淡了,剩下來的僅是一種鬱悶,一種瞧不起自己瞧不起別人的心理,還有是對兒子的愛。她因為所有的愛沒有地方可發洩了,便統統傾注在母愛裡面,使她對兒子一無辦法,沒有力量抵抗他的任性。為了破解自己的懦弱,她硬要相信這是向奧裡維補贖罪過。在某個時期內她可以對兒子溫柔到極點,然後又厭倦了,馬上不聞不問;一忽兒她用著苛求的,過分煩心的愛和喬治糾纏不清;一忽兒覺得膩煩了,什麼都由他做去。她明白自己教子無力,心裡懊惱得很,但並不改變方法。等到她偶爾想要把做人之道依著奧裡維的精神改塑一番的時候,結果真是可歎;奧裡維的悲觀主義對她母子倆都不合適。她想只用感情來控制兒子。這當然是對的:因為兩個人不管怎麼相象,除了感情以外究竟沒有別的聯繫。喬治·耶南很受母親的吸引,喜歡她的聲音,她的姿態,她的動作,她的柔媚,她的愛。但他覺得精神上和她是完全陌生的。在母親方面,直要到青春期的第一陣風吹起來,把兒子吹遠去了,她才發覺這情形。於是她驚異,憤慨,以為他的疏遠是由於別的女性的影響,便很笨拙的想消滅那些影響,結果反而使他離得更遠。其實他們一塊兒生活的時期,素來各轉各的念頭,對於雙方的分歧點抱著自欺其人的幻想,因為有些表面上的共同的好惡而以為彼此相同;但等到孩子從模棱兩可的、留著女性氣息的階段轉入成人的階段,那些共同的情感就沒有了。雅葛麗納很心酸的對兒子說:「我不知道你究竟象誰:既不象你父親,也不象我。」

  這樣她更使他體會到兩人之間的不同;他暗中還因之驕傲,同時也有點焦躁不安的情緒。

  上一代跟下一代對於彼此格格不入的成分,永遠比對於彼此接近的成分感覺得更清楚;他們都需要肯定自己的生命,即使要用不公平的行為或扯謊做代價也在所不惜。但這種感覺的強弱是看時代而定的。在古典時代,因為文化的各種力量在某一個時期內得到了平衡,——好比由陡峭的山坡圍繞著的一塊高地,——所以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水準並不相差太大。可是在一個復興的時期或頹廢的時期,那些或是往上攀登或是往陡峭的山坡沖下去的青年,往往把前人丟得很遠。——而喬治和他年齡相仿的人正在攀登山峰。

  在思想上,性格上,他沒有過人的地方:無論學什麼,能力都差不多,成績沒有一樣是超過中上的。可是他入世的時候,已經毫不費力的比他的父親,——比那個在短短的一生中消耗了一筆不可估計的智慧與毅力的父親,高出了幾級。

  他的理智在世界上才睜開眼來,就看到了周圍這一片僅僅有幾點眩目的微光的黑暗,一大堆的可知與不可知,敵對的真理,矛盾的錯誤,為他的父親不勝煩躁的摸索過來的。但同時他意識到自己有一件武器可以使用,那是奧裡維從來沒認識的:他的力。

  他的力?從哪兒來的?……那是一種神秘的現象:一個貧弱到昏昏入睡的民族突然複活潑來,好似山中的一道急流到了春天突然氾濫一樣……他怎麼使用這股力呢?是不是也要拿去開發現代思想這個迷離撲朔的叢林呢?不,那對他毫無吸引力。他還覺得有許多潛伏的危險在那裡威脅他。它們曾經把他的父親壓倒了。與其再來一次同樣的經驗而回到悲慘的森林中去,他寧可放一把火把它燒了。凡是奧裡維為之著迷的,講著明哲的理論或是表現神聖的瘋狂的書,例如托爾斯泰那種虛無主義的憐憫,易蔔生那種以破壞為能事的驕傲,尼采的那種狂熱,瓦格納的那種壯烈的富於刺激性的悲觀主義:他才看了一眼就又忿怒又驚駭的掉過頭去了。他恨寫實派的作家在半世紀中把藝術中間歡樂的成分都消滅了。可是籠罩著他童年的淒涼的夢影,究竟不能完全抹掉。他不願意向後回顧,但明明知道影子就在後面。因為太健康了,他不能用上一個時代的懶惰的懷疑主義把不安的心緒引到別的路上去;他痛恨勒南和阿那托·法朗士一派的玩世氣息,認為是自由思想的沒落,沒有快樂的笑,沒有翩翩的幽默:那種可恥的方法只適用于做奴隸的人,因為不能斬斷鐵索,就拿著鐵索玩兒。

  他太剛強了,不能拿懷疑來滿足自己,同時又太懦弱了,不能由自己來確定什麼;但他需要確定,一心一意的追求著。而社會上永遠有些沽名釣譽的人,空頭的大文豪,投機的思想家,利用青年們這個頑強的、苦苦追求的欲望,大吹大擂的叫賣他們的解毒劑。這些大醫生個個都在臺上喊著說,只有他的補藥是好的,別人的全是不好的。其實他們的秘方都是半斤八兩,沒有一個賣藥的肯費心去找什麼新方子。他們都在櫃子裡搬出些破爛的藥品。所謂萬應靈丹,有的是舊教教會,有的是正統的王室,有的是古典的傳統。還有一般開玩笑的傢伙,說只要恢復拉丁文化就能把所有的病都給治好。另外一批說些教傻子們聽了發呆的大話,一本正經的提倡地中海精神,(過一晌也可以提倡大西洋精神呢!)儼然以新羅馬帝國的繼承人自命,以反抗北方與東方的蠻子自命……說來說去無非是廢話,東揀西拾的廢話。那好比圖書館中的底貨,被他們拿來隨便望四下裡播送。——年輕的耶南象他所有的同伴一樣,到一個一個的販子那邊去聽他們的誇口,有時也受著誘惑,走進棚子,然後大失所望的退出來,有點兒羞愧,因為糟蹋了金錢與時間,只看到衣衫破爛的老丑角。可是青年人的迷夢不容易醒,相信確定的事一定會找到的,所以聽見一個新的販子說有什麼新的希望出賣,又跑去上當了。他是真正的法國人:天生的愛好秩序,但非常挑剔。他需要一個領袖,可是對無論哪個領袖都受不了:他的鐵面無情的譏諷把他們一個一個都批駁得體無完膚。

  在他還沒有找到一個能告訴他謎底的人的時候,他等不及了。他不象父親肯一輩子以探求真理為滿足。他的煩躁的年輕的力需要精耗。不管有無理由,他要打定主意,要行動,要使用他的精力。先是旅行,藝術,尤其是他拚命吸收的音樂,成為他間歇的如醉如狂的消遣。人長得很俊,又是早熟,又受到許多誘惑,早就發見了外表那麼迷人的愛情的天地,便用一種富有詩意的,貪饞的,興奮的心情跳進去。但這個善於鍾情的少年,天真與貪得無厭的程度簡直沒有分寸,所以不久就對女人厭倦了,需要行動了。於是他對體育著了迷:每樣都要試,每樣都要玩。凡是鬥劍和拳擊的比賽,他無不參與,又是賽跑與跳高的全國冠軍,當著某足球隊的隊長。他和幾個象他一類的青年瘋子,有錢而抖漏的傢伙,在汽車競賽中比膽量;其荒唐激烈的情形等於死亡的比賽。隨後他又丟下一切去搞新的玩藝。群眾的飛機狂把他傳染了。在蘭斯舉行的航空大會中,他和三十萬人一起呐喊著,快樂得哭了,覺得自己在這個慶祝歡呼的場合和全人類結合了。人和鳥一樣的在他們頭上飛過,把他們也帶到了空中。自從大革命的黎明時期以來,破題兒第一遭,這些民眾舉眼望著天空,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給打開了……——年輕的耶南說要加入征略天空的隊伍,使母親聽了大吃一驚。她哀求他,甚至於命令他放棄這個危險的野心。他卻只管獨斷獨行。雅葛麗納以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站在她一邊的,不料他只囑咐孩子小心一點;其餘的話,他斷定喬治決不會聽,要是他處在喬治的地位也不會聽的,他認為即使能夠,也不可以阻撓那些年輕的力量,不讓它們有健康而正常的活動:要是這麼辦了,它們可能回過來毀滅自己。

  雅葛麗納不能聽天由命的讓兒子逃出掌握。她真心以為自己已經把愛情放棄了,可是沒用,她仍少不了愛情的幻象;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行為,都染著愛的色彩。多少做母親的人,都把不能在夫掃之間或情人之間發洩的熱情移在兒子身上;一朝看到兒子對自己居然滿不在乎了,不再需要她們了,精神上的痛苦就跟情人的欺騙和愛情的幻滅沒有分別。——這一下對於雅葛麗納又是一個新的打擊。喬治可完全沒覺得。青年人萬萬想不到周圍發生著什麼感情的悲劇:他們來不及看到;自私的本能教他們頭也不回的望前直沖。

  雅葛麗納自個兒把這個新的痛苦吞了下去。直到日子久了,痛苦慢慢的解淡了,她才存到釋放。同時她的愛也跟著解淡了。當然她始終愛著兒子;但那是一種遠遠的,沒有幻想的情愛,因為明知這情愛是無用的,所以她對於自己的感情和兒子都不以為意了。她這樣憂憂鬱鬱的挨了一年,他一點沒注意。然後,這顆遭逢不幸的心既不能死,也不能沒有愛情而活下去,就得造出一個對象來讓自己愛。於是她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熱情;這個情形,在某些女性,特別是一般最高尚最不容易讓人高攀的心靈,到了成熟時期而沒有采到人生的美果的話,常常會發生的。她認識了一個女子,一見之下就被她神秘的吸引力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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