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九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勝悵惘的笑了笑。

  不錯,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知道她為了兒子把他們的幸福犧牲了,知道雷翁那羅的手段並沒有瞞過她,可是她還是心疼自己的兒子。他知道那種盲目的骨肉之愛,使最優秀的人把所有的犧牲精神都為了要不得的或是沒出息的兒女消耗完了,以至於對一般最有資格消受的,自己最愛的,但不是同一血統的人,倒反沒有什麼可給了。克利斯朵夫雖則很氣,有時想殺死這個破壞他們生命的小妖魔,結果仍舊默默無聲的忍了下去,懂得葛拉齊亞不得不這麼做的苦衷。

  於是他們倆都放棄了心中的念頭,不再作無益的反抗。他們份內的幸福固然被剝奪了,可是什麼也不能阻止他們兩顆心的結合。並且就為了放棄幸福,為了共同的犧牲,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肉體的關係更密切。各人都對朋友傾吐心中的苦悶,也聽著朋友的苦悶:互相交換之下,連悲哀本身都變做歡樂了。克利斯朵夫把葛拉齊亞叫做「懺悔師」。凡是他的自尊心感到屈辱的弱點,他都毫不隱瞞,同時又過分的責備自己;她一邊笑著,一邊勸解這個老孩子的過慮。他甚至對她說出物質方面的窘況。但那是先要她答應了不給他任何幫助,他也聲明不接受任何幫助之後才說的。這是他非維持不可而她也加以尊重的最後一道驕傲的防線。她因為不能使朋友的生活過得舒服一點,便儘量把他最重視的東西——她的溫情—-給他。他沒有一個時間不是覺得被她溫柔的氣息包裹著;早上睜開眼睛之前,夜裡閉上眼睛之前,他都要先做一番愛情的默禱。在她那方面,醒來的時候或是夜裡幾小時的睡不著的時候,她總想著:

  「我的朋友在想念我。」

  於是他們周圍佈滿了和平恬靜的氣息。

  葛拉齊亞的健康受了損害。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整天睡在一張躺椅裡。克利斯朵夫每日來跟她談天,念書給她聽,把他的新作品給她看。於是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撐著虛腫的腳,一拐一拐的走到琴前,彈他拿來的音樂。這是她所能給他的最大的快樂。在他的學生中間,她和賽西爾兩人最有天賦。但在賽西爾是本能的感覺到而並不瞭解的音樂,對於葛拉齊亞是一種懂得很透澈的美妙和諧的語言。她完全不知道人生與藝術中間有什麼惡魔的因素,只拿自己玲瓏剔透的心把音樂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給照亮了。朋友的演奏,使他對自己所表白的曖昧的熱情瞭解得更清楚了。就在自己的思想的迷宮中,他閉著眼睛聽著她,跟著她,握著她的手。從葛拉齊亞的心中再去領會自己的音樂,等於和這顆心結合了,把它佔有了。這種神秘的交流又產生出新的音樂,有如他們生命交融以後的果實。有一天,他送給她一冊選集,都是他和朋友的生命交織起來的樂曲,他對她說:「這是咱們的孩子。」

  不管是否在一起,兩人的心永遠息息相通。在幽靜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麼甜蜜!周圍的環境似乎就為了襯托葛拉齊亞而安排的,輕聲輕氣而非常親切的僕役對她竭盡忠誠,同時又把他們對女主人的敬意與關切轉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身上。兩人一同聽著時間的歌曲,看著生命的水波流逝,覺得其樂無窮。葛拉齊亞的身體虛弱不免使他們的幸福染上一點不安的影子。但她雖則有些小小的殘廢,心胸卻是那麼開朗,那些不說出來的疾苦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她是「他的親愛的、痛苦的、動人的、臉上放射光明的朋友」。有些夜晚,克利斯朵夫從她家裡出來,胸中的熱愛要溢出來了,等不及明天再跟她說,便寫信給「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葛拉齊亞……」

  他們享了幾個月這種清福,以為能永久繼續下去了。孩子似乎把他們忘了,注意著旁的事。但放鬆了一個時期,他又回過頭來,這一回可抓著他們不再放手。陰狠險毒的小子非要把他母親和克利斯朵夫分離不可。他又做起戲來:沒有什麼預定的計劃,只逞著每天的性子做到哪裡是哪裡。他想不到自己對人家的損害,只想拿搗亂作消遣。他纏繞不休的逼著母親,要她離開巴黎到遠方去旅行。葛拉齊亞沒有力量抵抗。而且醫生也勸她上埃及去住些時候,不應當再在北方過冬。最近幾年來精神上的刺激,永遠為了兒子健康問題的擔心,長時期的躊躇,面上不露出來的內心的鬥爭,因為使朋友傷心而傷心:總之,影響她身體的事太多了。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很明白,而且不願意再增加她的煩惱;所以雖然離別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使他很悲傷,他也一句話不說,也不想法延緩她的行期,兩人都強作鎮靜,但互相感應之下,他們真的變得心平氣和了。

  日子到了。那是九月裡的某一個早上。他們先在七月中一同離開巴黎,到和他們六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納,消磨了離別以前的最後幾星期。

  五天以來,淫雨不止,他們不能再出去散步,差不多單獨留在旅館裡;大部分的旅客都溜了。最後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山頂上還蓋著雲。兩個孩子和平人們先坐了第一輛車動身。隨後她也出發了。他把她送到山路曲曲彎彎望著意大利平原急轉直下的地方。潮起透進車篷。他們倆緊緊靠在一起,一聲不出,也不彼此瞧一眼,四周是半明半暗的異樣的天色……葛拉齊亞呼出來的氣在面網上凝成一片水霧。他隔著冰冷的手套緊緊壓著她溫暖的小手。兩人的臉靠攏了。隔著潮濕的面網,他吻了吻那張親愛的嘴。

  到了山路拐彎的地方,他下來了。車輛埋在霧中不見了。他還聽到車輪和馬蹄的聲音。一片片的白霧在草原上飄浮,織成密密層層的網,寒瑟的樹木似乎在網底下哀吟。沒有一絲風影。大霧把生命窒息了。克利斯朵夫氣吁吁的停下來……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過去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濃霧,重新上路。對於一個不會過去的人,什麼都不會過去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