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八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幫助她看護病勢日漸沉重的孩子。孩子對他非常兇暴,說出許多惡毒的話,不再掩飾仇恨的心理。克利斯朵夫認為是疾病所致。他那時的耐性是從來未有的。他們倆在孩子床頭一連過了好幾天痛苦的日子,尤起是情勢危急的一夜。過了那一夜,似乎沒有希望的雷翁那羅居然得救了。兩人守在睡著的孩子旁邊,覺得快樂到極點。——她突然站起來,拿著大衣,拉著克利斯朵夫往外跑,在雪地裡走著。靜寂的夜裡,天上亮著瑟縮的星。她攙著他的胳膊,欣欣然呼吸著那股凜冽的,和平的氣息。兩人難得開口,根本沒有一句隱射他們愛情的話。回來的時候,她站在門外的階沿上,因為孩子得救而眼中閃著幸福的光芒,叫了聲:

  「親愛的,親愛的朋友!……」

  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表示。但兩人都覺到彼此的關係變為神聖的了。

  經過了長時期的休養以後,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區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顧慮什麼輿論。她覺得自己頗有勇氣為了朋友而冒犯輿論了。從此以後,他們親密的程度使她覺得,倘若因為怕人議論(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兩人的友誼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隨時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戲院,當著眾人跟他挺親熱的談話。誰都以為他們倆是一對情侶了。甚至高蘭德也覺得他們過於招搖,和葛拉齊亞隱隱然提了一句,葛拉齊亞微微一笑攔住了她的話,若無其事的扯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可是她並沒給克利斯朵夫什麼新的權利。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說話的時候,口氣老是那麼親切,恭敬。兩人之間再沒有什麼隱瞞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的在她家裡有了相當的權威:葛拉齊亞常常聽從他的勸告。自從在療養院中過了一冬以後,她完全變了:憂慮和疲勞損害了她素來結實的身體。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響。雖然以前那種使性的脾氣還留著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點兒更嚴肅更沉著的氣息,更加想努力進修,慈愛待人,不教旁人痛苦。克利斯朵夫的無所為而為的溫情,純潔的心地,把她感動了;她預備將來把克利斯朵夫已經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給他,就是說跟他結婚。

  他自從被她拒絕以後,從來沒向她再提那個話,也不敢再提。但他對於這個不可能的夢想始終抱著遺憾。儘管他尊重朋友的話,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虛空的議論並沒使他信服;他還是相信,兩個相愛的人,用一種深刻而虔敬的愛情相愛的人的結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亞諾夫婦相遇之下,心裡更覺得遺憾了。

  亞諾太太五十多歲,她的丈夫已經到了六十五六。兩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這個年齡。他發胖了;她又瘦又小,皮膚有點兒打皺;從前已經那麼弱不禁風,現在更只剩一絲皮了。從亞諾退休以後,夫婦倆隱居在內地。在死氣沉沉的小城市中與他們半睡半醒的麻痹生活中,他們已經和時代隔絕了,只有報紙還把世界上的喧擾帶來一些明日黃花的回聲。有一回在報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亞諾太太寫了一封親熱的短信給他,稍微帶著客套,表示他們知道他的成功很高興。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們,立刻搭著火車動身了。

  他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園子裡,坐在一株槐樹底下朦朧出神。時方盛夏,天氣很熱。象鮑格林筆下的老夫妻一般,兩人手握著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陽光,睡眠,衰老,使他們覺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夢境中,大半個身子已經埋了進去。兩人的溫情始終如一,那是生命最後的微光;彼此手拉著手,漸漸熄滅下去的肉體中還有一陣暖氣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訪問使他們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歡喜極了。他們談著過去的日子,回顧之下,那才顯得多麼光明。亞諾很有興致說話,卻記不起這個那個的姓名。亞諾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開口,更喜歡聽人家說;但當年的許多形象在她沉默的心中保存得很新鮮;它們一閃一閃的透露出來,象一條小溪中的亂石子。她那麼親切那麼同情的望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覺得她那時想的是誰,可是大家都沒說出奧裡維的名字。亞諾老人對太太表示那種絮煩而動人的關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熱了,又用著非常操心的,不勝憐愛的神氣,端相著那張心愛的憔悴的臉;她卻堆著疲倦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著他們,又感動,又羡慕……這便是所謂白頭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連歲月的磨蝕都愛到家了。他們彼此說著:「你眼睛旁邊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皺紋,我是認得的,看著它一條條的刻下來的,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時候來的。這些可憐的灰灰的頭髮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並且一部分也是為了我!這張細膩的臉,被煎熬我們的疲勞苦難磨得虛腫了,發紅了。我的靈魂,因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愛你了!你的每一條皺紋,為我都是過去的一闋音樂。「……可愛的老人們,戰戰兢兢的在一塊兒過了一輩子,快要在和起恬靜的黑夜中一塊兒睡下去了!看到他們,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這樣的生命多有意思,這樣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這次的訪問告訴葛拉齊亞,並沒說出自己的感想。但她體會到了。他說話之間常常出神,把眼睛向著別處,話也是繼繼續續的。她望著他,微微笑著,克利斯朵夫心裡的騷亂把她傳染了。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臥室裡的時候,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她把克利斯朵夫的敘述溫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對在槐樹底下打盹的老夫起,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熱烈希望著的夢境。於是她心裡充滿了愛,躺上了床,熄了燈,想道:「是的,錯過這樣的幸福是荒唐的,罪過的。能使你所愛的人快樂,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嗎?怎麼!難道我愛著他嗎?」

  她靜下來,不勝激動的聽見她的心回答說:「是的,我是愛他的。」

  正在這個時候,隔壁孩子的臥室裡忽然有一陣急促的,聲音嘶嗄的咳嗆。葛拉齊亞馬上豎起耳朵。從兒子害病以後,她老擔著心事。她問他。他不回答,只繼續咳嗆。她便趕緊下床,走到他身邊去。他氣哼哼的抱怨,說是不舒服,一句話沒說完,又咳了。

  「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寶貝,你說呀,哪裡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這兒嗎?」

  「是的。——嘔,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渾身都不好過。」

  說到這裡,他又劇烈的,過分誇張的咳起來,把葛拉齊亞嚇壞了;她覺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著孩子渾身是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又覺得冤枉了他,便抱著他,和他說些好話。他漸漸安靜了;可是只要母親想走開去,孩子就會立刻咳起來。她不得不打著寒噤留在床頭,因為他不許她去穿衣服,要她抓著他的手,他也要拿著她的,到完全睡著為止。那時她才凍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沒法再把剛才的夢做下去。

  那孩子有種特別的本領會猜透母親的心。我們往往發見—-但很少到這個程度——血統相同的人有這種本能:只要眼睛一掃,就能知道對方的思想,從無數不可捉摸的徵兆上猜到。這種天賦,經過共同生活的訓練當然更有進步,而在雷翁那羅是被他處心積慮的惡意琢磨得愈加尖銳了。陰損別人的欲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而他又是恨極了克利斯朵夫。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個孩子會對這一個或那一個從來沒得罪過他的人懷著仇恨呢?往往是由於偶然。只要孩子有一天自以為恨某人,這個恨就能成為習慣;而且人家越是開導他,他越固執;起先他不過是玩弄仇恨,結果卻真的恨起來了。但有時還有些更深刻的理由,超過兒童的想像力的,兒童自己也不覺得的……從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幾天氣,裴萊尼伯爵的兒子對於他母親曾經愛過的人就有了恨意。後來葛拉齊亞心裡想嫁給克利斯朵夫的時候,仿佛孩子在直覺上是當場感覺到的。從此他就一刻不停的監視他們,緊跟著他們。只要克利斯朵夫來了,他就不肯離開客室,或者正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出其不意的闖進去。更厲害的是,倘若母親獨自在家而暗中想著克利斯朵夫的話,他會坐在旁邊用眼睛釘著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難堪,幾乎臉紅了。她只得站起來遮蓋慌亂的心緒。——他又頂高興當著母親的面用難聽的話提到克利斯朵夫。她要他住嘴。他偏偏說個不停。要是她想懲罰他,他就用害病來威嚇。這是他從小用慣而極有效力的手段。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挨了罵,就想出報復的辦法:脫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在磚地上教自己受涼。——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帶來一個曲子,特意為葛拉齊亞的生日作的,不料被雷翁那羅拿去弄得不見了。後來人家在一口櫃子內發見,已經給撕成一條條的了。葛拉齊亞冒了火,把孩子狠狠的訓了一頓。於是他又哭又叫,跺著腳,躺在地下打滾,大大的發了一場神經病。葛拉齊亞嚇壞了,只得抱著他,哀求他,答應了他所有的要求。

  從此他成為主人了,因為他看清了這一點,並且幾次三番拿出這個有效的武器。人家簡直弄不明白他的神經病有幾分是真的,有幾分是假的。後來他也不限於在人家違拗他的時候用作報復,而只要母親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塊兒消磨一個黃昏,他就純粹憑著惡意來搗亂了。他甚至於因為閑得無聊,因為想做戲,因為要試試自己的威力能夠到什麼程度而玩著這個危險的把戲。他極巧妙的發明許多古怪的,歇斯底里的花樣:有時飯吃到一半突然抽搐起來,把玻璃杯翻倒,或是把盤子打破;有時在樓梯上用手抓著欄杆,手指拘攣,說是伸不開了;再不然,他肩膀底下象針刺一般的疼,直叫直嚷的打滾;或者是要閉過氣去了。自然,他結果也鬧了一場真正的神經病。但他的辛苦並沒白費。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齊亞都被他駭住了。他們再也不得安靜,——悠閒的談話,看書,音樂,所有這些微薄的幸福,為他們當做天大的樂事的,從此都給破壞完了。

  每隔許多時候,小壞蛋把他們略微放鬆一下,或是因為玩得膩了,或是因為恢復了孩子脾氣,想著別的事。(現在他知道能控制他們了。)

  於是,他們趕快利用。凡是這樣偷來的時間,每小時都顯得特別寶貴,因為沒把握是否能從頭至尾不受擾亂。他們覺得彼此多親近!為什麼不能長此下去呢?……有一天葛拉齊亞自己也表示這種遺憾。克利斯朵夫便抓著她的手問:

  「是啊,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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