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七


  他把水壺跟酒精燈端進來,一忽兒都不肯離開朋友。她一邊縫一邊很俏皮的在眼梢裡覷著他笨拙的舉動。喝茶的杯子都是殘缺的,用的時候不能不小心;她認為這些茶具簡直要不得,他卻一本正經的辯護,因為那是他和奧裡維同居時代的紀念物。

  她快走的時候,他問:「你不笑我嗎?」

  「笑什麼?」

  「屋子裡搞得這樣亂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會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門口預備開門了,他忽然跪在地下親了親她的腳。「你幹什麼啊?」她叫起來。「瘋子,親愛的瘋子。再會罷。」

  她約定以後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這兒來,要他答應不再做出顛狂的行為,不再跪在地下親她的腳。克利斯朵夫被她溫柔安靜的氣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緒激動的日子也同樣受到影響。他一個人私下想到她的時候,往往熱情衝動得厲害;但見了面,他們永遠象兩個不拘形跡的好朋友。他從來沒有一個字或一個舉動會引起葛拉齊亞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節日,她把奧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模一樣;又教孩子在琴上彈著克利斯朵夫當初教她彈的曲子。

  這種情意,這種溫柔,這種深厚的友誼,和許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輕浮的,喜歡交際,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們奉承也覺得高興;她會賣弄風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對她表示溫柔的話,她便故意裝做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與矜持的話,她卻裝出溫柔與親熱的態度挑引他了。不用說,她是女人之中最規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規矩的女人身上有時也會露出風騷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適應社會習慣。她很有音樂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興趣,——他也很知道。對於一個真正的拉丁女子,藝術的妙處是在於能夠歸納到人生,再由人生歸納到愛情……而所謂愛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體中的那種愛情……至於波瀾起伏的交響樂,英勇壯烈的思想,北歐人那種醉心於理想的熱情,對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樂,是能使她費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裡的欲念舒展出來的那種音樂,是有熱情而不至於使她精神疲勞的那種歌劇,總之是感傷的,有刺激性的,懶洋洋的藝術。

  她性格軟弱,很容易變化;凡是正經的研究工作,只能斷斷續續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說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會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騷亂的天性,病態的不講理的偏偏常常會發作……她也感覺到這些,便想法躲起來讓自己孤獨幾天。她知道自己的弱點,恨自己脾氣壓制得不夠,既然那些弱點使朋友傷心;有時她為了他作著很大的犧牲,他根本沒覺得;但歸根結蒂,天性總是強於一切。並且葛拉齊亞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氣;有一二次,為了表示獨往獨來,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過後她懊悔了,清夜捫心,埋怨自己沒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樂。她愛他的程度,遠過於面上所表示的;她覺得這場友誼是她一生最可寶貴的一部分。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愛之下,往往在分離的時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沒有能結合,固然是由於小小的誤會,錯處卻也不象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這方面。便是從前葛拉齊亞愛著克利斯朵夫的時代,她會不會嫁給他也是問題。也許她肯把生命為他犧牲;可是她能一輩子和他過共同生活嗎?她明知道(當然不告訴克利斯朵夫)自己愛著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之後,她仍舊象從前一樣的愛著他,而那種愛的程度是她從來沒愛過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體的神秘,自己覺得並不體面而瞞著心愛的人的,一則為了敬重他們,二則也為了覺得自己可憐……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純粹的男人脾氣,決不能猜到這些,但有時也會靈機一動,發覺最愛他的人品實並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見一個人在世界上對誰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愛並不因此受到影響,甚至也沒有什麼牢騷。他被葛拉齊亞的和平的氣息籠罩了,對什麼都平心靜氣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東西原來是你不能給的,為什麼要怪怨你呢?你的本來面目不是已經很美很聖潔了嗎?育公特,我們應當愛你的微笑……①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優美的臉長時間的打量著,看到許多過去未來的事。在他幽居獨處的悠長的歲月中,在旅行中,觀察多於說話的結果,使他學會了揣摩臉相的本領,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紀培養成功的豐富複雜的語言,比嘴裡講的更複雜到千百倍的語言。整個民族性都借它來表白了……臉上的線條和嘴裡的說話是永遠成為對比的。譬如某個少婦的側影,輪廓清楚,毫無風韻,象柏恒·瓊斯一派的素描,②象個悲劇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熱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亞式的苦惱,把她侵蝕著……但一開口明明是個小布爾喬亞,愚蠢無比,連她的風騷與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現的那種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熱情,那暴戾之氣,的確在她身上。將來用什麼形式發洩出來呢?是為利的性格嗎?是夫婦之間的嫉妒嗎?還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態的兇惡?我們無從知道。甚至這些現象在本人身上來不及爆發,倒先遺傳給她的後人了。但這個因素老是無形中罩在那種族的頭上,象宿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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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育公特》一名《蒙娜·麗莎》,為達·芬奇畫的有名的女像,鑒賞家均謂畫上的笑容象徵人生之謎。

  ②柏恒·瓊斯為十九世紀英國畫家,作品帶有象徵、神秘、感傷的意味。

  葛拉齊亞也承受著這份亂人心意的遺產,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遺產中,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認識這一點。一個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象一條船一樣把你帶著往前沖的),——才能把宿命作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當作一張帆似的,看著風向把它或是張起來或是落下去。葛拉齊亞閉上眼睛的時候,便聽見心中有好幾個令人不安的聲音,那音調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靈中,所有的不協和音終於融和了;它們被她和諧的理性作成了一個深邃的,柔和的樂曲。

  不幸,我們沒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傳給我們的骨肉。

  在葛拉齊亞的兩個孩子中間,十一歲的小姑娘奧洛拉是象她的:沒有她好看,比較粗糙一點,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氣很好,性情快活,對人親熱,身體非常強壯,很有志氣,可惜缺少天分,只想閑著,一事不做。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齊亞身旁,等於看到了兩個年齡不同的葛拉齊亞……那是一根枝幹上的兩朵花,達·芬奇筆下的《聖家庭》,——聖母與聖·安娜,——是同一個笑容變化出來的。你一眼之間把女性的兩個階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闌珊的①景象,同時看到了;這是多美多淒涼的景象,因為你眼睜睜的看著花開花落……所以一個熱情的人會對姊妹或母女同時抱著熱烈而貞潔的愛。克利斯朵夫便是在愛人的子女身上愛他的愛人。她的一顰一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起非都是她眼睛沒睜開以前的生命的回憶嗎?豈非也是她眼睛閉上以後的未來的生命的預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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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安娜是聖母瑪麗亞的母親。

  男孩子雷翁那羅剛好九歲。他象父親,比姊姊俊俏得多,因為父系的血統更細純,太細純了,已經因貧血而衰敗了。他很聰明,很有些惡劣的本能,會奉承,會作假。大藍眼睛,淡黃的長頭髮象女孩子的,氣色蒼白,肺很嬌弱,近於病態的神經質,那是他一有機會就利用的;因為他天生的會做戲,特別能抓住別人的弱點。葛拉齊亞平疼著他:第一是做母親的對身體單薄的孩子總要寵愛一些,其次,她象那些老實而善良的女人一樣,覺得既不老實又不善良的兒子特別可愛,因為自己一向壓制著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們身上發洩一下。同時這種兒子教她回想到那個使她又痛苦又快樂,也許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舊愛著的丈夫。那都是些異香撲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識的曖昧而溫暖的花房中生長的。

  葛拉齊亞雖是儘量的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奧洛拉仍感覺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裡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兩人不知不覺的互相接近,不象在克利斯朵夫與雷翁那羅之間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嬌的方式來遮蓋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認為可恥而抑捺著的。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歡這個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把他當做葛拉齊亞生的。他不願意找出雷翁那羅的惡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個男人的特徵;他竭力在孩子身上只看到葛拉齊亞的靈魂。心明眼亮的葛拉齊亞,的確把兒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愛他。

  在孩子身上潛伏了多年的肺病終於爆發了。葛拉齊亞決意帶著孩子去躲在阿爾卑斯山中的一所療養院裡。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為了顧慮輿論,把他勸阻了。他看到她這樣過分的重視禮教,心裡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兒留在高蘭德家裡。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單得可怕:周圍的病人只講著自己的疾苦,氣象森嚴的自然界似乎對那些殘廢的人扮著一副冰冷的臉。那般可憐蟲手裡捧著痰盂,偷偷的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鄰居身上漸漸的擴大。慕拉齊亞為了躲避他們,從巴拉斯旅店搬出來,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單獨住下。拔海的高度非但沒有減輕雷翁那羅的病勢,反而把它加重了。熱度更高起來。夜裡,葛拉齊亞焦急萬狀。克利斯朵夫遠遠的憑著直覺感到了,雖則朋友信上隻字不提。她硬著頭皮撐著,心裡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當初不許他跟著來,現在也不敢告訴他說:「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邊的走廊裡。心中苦悶的人最怕這黃昏日落的時間……她看見,自以為看見,在架空鐵道的小站通到屋子來的小路上,有個男人急匆匆的走著,走一會停一會,有點兒躊躇,微微傴著背,抬起頭來望著木屋。她趕緊躲到屋子裡不讓他看見,把手壓著胸口,激動到極點,笑了出來。雖則她對宗教並不熱心,卻也跪在地下,拿手捧著臉,覺得需要感謝什麼人……可是他還不上門。她回到窗口,躲在窗簾後面張望。他背對著一平空地外邊的柵欄,在靠近木屋大門的地方停著,不敢進來。而她心裡比他更慌亂,一邊微笑一邊輕輕的說著:「喂,你來呀……來呀……」

  終於他下了決心,打鈴了。她早已到了門口,把他開了進來。他的眼睛好似一頭怕挨打的狗,嘴裡說著:「對不起,我是來……」

  「多謝你!」她回答。

  然後她說出自己是多麼急切的盼望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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