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六


  「那不會使你不高興吧?」

  「不高興!啊!天哪!」

  「那末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末准定星期二,下午四點。」

  「你真好,你真好。」

  「別忙。我還有一個條件呢。」

  「條件?幹什麼?隨你罷。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辦都可以,不管有沒有條件。」

  「我喜歡有個條件。」

  「我答應你就是了。」

  「你還沒知道是什麼條件呢。」

  「那有什麼相干?我答應了就完了。什麼條件都依你。」

  「也得先聽一聽呀,你這個死心眼兒的!」

  「說罷。」

  「就是從現在起,你家裡不能有一點兒變動,——聽清沒有?一點兒都不能變動。你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要保持原狀。」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長了臉,愣住了。

  「啊!這算是哪一門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訴你別答應得太快。可是你已經答應了。」

  「你為什麼要?……」

  「因為我要看看你家裡的情形,你平時並不等我去的時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許我……」

  「不。我什麼都不允許。」

  「至少……」

  「不,不,不,不。你說什麼我都不愛聽。或者我乾脆不上你那兒去倒也沒關係……」

  「你知道我什麼都會答應的,只要你肯去。」

  「那末你答應了?」

  「是的。」

  「一言為定了?」

  「是的,專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專制的王后不會好的;只有被人喜歡和被人恨的兩種。」

  「我是兩者都是的,對不對?」

  「不!你只是被人愛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來了。克利斯朵夫素來把答應人家的話看得挺認真的,在亂七八糟的屋內連一張紙都不敢收拾,覺得移動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裡很難過,一想到朋友看了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難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著。她來的時間很准,只遲到了四五分鐘,很穩健的邁著小步踏上樓梯。打鈴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背後,馬上開了。她穿得樸素大方。從她的面網中間,他看見她眼神很鎮靜。兩人低聲道了一聲好,握著手。她比平時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動,一聲不出,免得顯出心裡的慌亂。他請她進來,早先預備下對於屋子的雜亂向她說幾句道歉的話,結果也沒說。她坐在一張最好的椅子裡,他坐在旁邊。

  「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說的就是這麼一句。

  大家靜默了一會。她從容不迫的望著,非常慈愛的微微笑著,她也有些心慌意亂呢。(後來她告訴他,她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曾經想到他家裡去;但正要進門又嚇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裡淒涼的景象大為感觸:過道又窄又黑,環堵蕭然,到處是寒酸相。她很同情這位老朋友一輩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點名片,而物質生活還是這麼清苦!同時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間裡四壁空空,沒有一張地毯,沒有一幅圖畫,沒有一件藝術品,沒有一張沙發;除了一張桌子,三張硬椅,一架鋼琴而外,再沒別的家具;和幾冊書亂堆在一起的是許多紙張,而且到處都是紙,桌上,桌下,地板上,鋼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這樣誠心的守約,不禁微微的笑了。

  過了一會,她指著他的座位問:「你是在這裡工作的嗎?」

  「不,在那邊。」

  他指著室內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擺著的一張矮矮的椅子。她走過去有模有樣的坐著,一聲不響。兩人默然相對了幾分鐘,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在鋼琴前面坐下了,臨時即興的彈了半小時,覺得自己整個兒被朋友的精神包圍了,心裡只有一片歡樂的感覺。他閉著眼睛,彈著一些奇妙的東西。於是她體會到這個房間的美,其中充滿了出神入化的音樂;她也聽到了這顆熱愛的苦惱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動。

  音樂完了,他還對著鋼琴一動不動的呆了一會,隨後聽見朋友在背後抽噎的聲音,才掉過身來。她走來抓著他的手,輕輕的說了句:「謝謝你。」

  她嘴巴有點兒哆嗦,閉著眼睛。他也把眼睛閉上了。兩人這樣的握著手過了幾秒鐘;時間停止了……

  她重新睜開眼睛;為了壓制心中的惶亂,她問:「能讓我瞧瞧別的屋子嗎?」

  他也很高興能避免感情的激動,便打開隔室的門,可是他馬上覺得很難為情。裡頭擺著一張又窄又硬的鐵床。(後來他告訴葛拉齊亞,說他從來沒帶過一個情婦到他家裡去;她挖苦他說:「那也是想像得到的;她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呢。」——「為什麼?」——「睡在這樣一張床上,不是要有勇氣的嗎?」)

  臥室裡還有一口鄉下人家用的五斗櫃,牆上掛著一個貝多芬的頭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幾個錢的框子裡放著他母親和奧裡維的照相。五斗櫃上另外有張葛拉齊亞十五歲時的像片,那是在她羅馬的照相簿裡偷來的。他當時對她招認了,請她原諒。她瞧著像片說:「在這張像上你居然認得我嗎?」

  「認得,我還記得你那時的模樣呢。」

  「兩個人中,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始終沒有變。我總是一樣的愛你。我到處都認得你,便是在你小時候的照片上也認得。我在這個幼蟲身上已經能感到你整個的靈魂了。單憑你的靈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從你出生的時候起,出生以前起,就愛你了,直愛到你……」

  他不說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滿了愛,不勝惶惑。她回到書室,他指給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樹,說是他的朋友:許多麻雀在樹上聒噪。

  她說:「現在咱們來吃點心罷。茶葉跟蛋糕,我都給捎來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有的。並且我還帶著別的東西。把你的大衣給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給我罷。」

  她從手提包裡掏出針和線。

  「怎麼?你……」

  「前天我看見有兩個扣子快掉下來了。現在到哪兒去了?」

  「不錯,我還沒想到縫上去。太麻煩了!」

  「可憐的孩子!拿來給我罷。」

  「那多難為情!」

  「別管,你去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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