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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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又等了三星期才來看我?……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母親不准你來?……是不是她不喜歡你來看我?」 「不!正是相反。今天還是她教我來的。」 「怎麼?」 「暑假以前我來看過您之後,回去一五一十都說給她聽了。她說我做得很對;她問起您;這個那個的問了好多話。三星期以前,我們從布列塔尼回來的時候,她就要我再來看您。八天以前,她又提我一回。今兒早上,知道我還沒有來,她生氣了,要我吃過中飯立刻就來,不許再拖了。」 「你跟我講著這些,不覺得難為情嗎?直要人家逼了,你才肯到我這兒來嗎?」 「不是的,不是的,您別這樣想!……噢!我使您生氣了!對不起……我真糊塗……您儘管罵我罷,可是別恨我。我很喜歡您。要不然我也不會來了。人家並沒強迫我。第一,人家只能強迫我做我願意做的事。」 「壞東西!」克利斯朵夫說著,不由得笑了出來。「那末你關於音樂的計劃怎麼了?」 「噢!我老在想呀。」 「光是想,就會成事嗎?」 「現在我要開始了。最近幾個月的確忙不過來,我有多多少少的事要做!可是現在,您瞧著罷,我要用功了,倘使您還肯教我的話……」 (他做著媚眼。) 「你這是開玩笑了,」克利斯朵夫回答他。 「您不拿我當真嗎?」 「不當真。」 「討厭!沒有一個人把我當真的。我灰心透了。」 「要看到你用功的時候我才把你當真。」 「那末馬上就來!」 「我沒空,明天罷。」 「不,明天太遠了。我不能讓您在這一天之內瞧不起我。」 「你多討厭。」 「我求您……」 克利斯朵夫看著他那些缺點笑了笑,教他從在鋼琴前面,和他談起音樂來了。他問了他幾句,又要他解答幾個和聲方面的小問題。喬治根本不太懂;但他的音樂本能把他的愚昧無知給補足了不少;雖則不知道和絃的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克利斯朵夫所要的和絃;便是找錯了,那種笨拙也顯出他有特別的趣味和特別敏銳的感覺。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他先要討論過了才肯接受;而他提出的那些很聰明的問題又表示他非常真誠,不承認藝術是一種教條似的公式,而是要經過自己體驗的。——他們所討論的並不限於音樂。提起和聲的時候,喬治談到一些圖畫,風景,人物。他象野馬一般的不受束縛,得時時刻刻把他拉回來;克利斯朵夫往往沒有這勇氣。他聽著這聰明活潑的小傢伙嘻嘻哈哈的東拉西扯,覺得挺好玩。他的性格和奧裡維的完全不同。……父親的生命是一條埋在地下的河,默默無聲的流著;兒子的卻全部暴露在外面,象一條使性的溪流,在陽光底下玩耍,消耗它的精力。可是本質上是同樣純潔的水,象他們倆的眼睛一樣。克利斯朵夫微微笑著,看到喬治有某些出於本能的反感,看到他喜歡的東西跟不喜歡的東西,都是他熟識的;還有那種天真的執著,對自己喜歡的人傾心相與的熱情……所不同的是喬治喜歡的對象太多了,使他沒有時間愛一個對象愛得怎麼長久。 下一天和以後的幾天,他都來了。他對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種青年人的熱情,把他教的東西都學得很有勁……——然後,高潮低下去了,來的次數減少了……然後他不來了,又是幾星期的沒有影蹤。 他輕佻,健忘,自私得天真,親熱得真誠,心地很好,非常聰明,可捨不得用這個聰明。人家因為喜歡看到他,便處處原諒他。他是幸福的……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批判喬治,也不怪怨喬治。他寫信給雅葛麗納,謝謝她教兒子來看他。她複了一封短信,顯而易見是壓著情感寫的;她只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顧喬治,指點他怎麼做人,語氣之間沒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見面的表示。為了怕觸動舊事,也為了高傲,她不敢來找他。而克利斯朵夫也覺得不被邀請就沒有權利先去。——所以他們不相往來,只偶爾在音樂會裡遠遠的看到,還有孩子難得的訪問使他們之間有點兒聯繫。 冬天過去了。葛拉齊亞很少來信。她對克利斯朵夫始終保持著忠實的友誼。但因為是真正的意大利女子,很少感傷氣息,只關心現實,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會想其他們,至少要看到了他們才會想起跟他們談天的樂趣。為了保持心中的記憶,她非要把眼睛的記憶常常更新一下不可。因此她的信變得簡短而稀少了。她從來不懷疑克利斯朵夫的友誼,好似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懷疑她的友誼一樣。但這種信念所能給人的,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熱度。 克利斯朵夫對於這些新的失意不覺得怎麼難過。音樂方面的活動盡夠消磨他的光陰。到了相當的年齡,一個強毅的藝術家大半在藝術中過活,實際生活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人生變了夢,藝術倒反變了現實。和巴黎接觸之下,他的創造力又覺醒了。只要看到這個大家都在埋頭工作的都市,你就受到極大的刺激。便是最冷靜的人也會感染它的狂熱。克利斯朵夫在健康的孤獨生活中休息了幾年,養精蓄銳,又有一筆精力可以拿來消耗了。法國人的不知厭足的好奇心,在音樂的技術方面有了新的收穫;克利斯朵夫拿著這筆新的財產,也開始去搜索他的新天地;他比他們更粗暴,更野蠻,比他們走得更遠。但他現在這種大膽的嘗試,再也不是憑本能去亂碰的事了。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追求的是「清楚明白」。他的天才,一輩子都跟著緩一陣急一陣的流水的節奏;它的規則是每隔一個時期就得從這個極端轉換到另一個極端,而把兩端之間的空隙填滿。前一個時期,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在秩序的面網底下閃爍發光的一片混沌」,甚至還想撕破面網看個真切;可是他忽然感到要擺脫混沌的誘惑,重新把理性蓋住人生的謎了。羅馬那股征略天下的氣息在他身上吹過了。象當時的巴黎藝術一樣(那是他不免有所感染的),他也渴望著秩序。但並非依照那般疲倦不堪的開倒車的人的方式,他們只能拿出最後一些精力保護他們的睡眠;——也不是華沙城中的秩序。那般好好先生回到了聖·桑與勃拉姆斯的①路上,——回到了一切藝術上的勃拉姆斯,把學校裡的功課做得挺好,因為求安靜而回到平淡無味的新古典派去了。他們的熱情不是消耗完了嗎?哼!朋友們,你們疲倦得真快……我所說的可不是你們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這一類的,而是要靠自由的熱情與意志之間的和諧建立起來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藝術中竭力想做到一點,就是使生命的各種力量得到平衡。那些新的和絃,那些被他在音樂的深淵中挑起來的妖魔,他是用來建造條理分明的交響樂的,建造陽光普照的大建築的,象蓋著意大利式穹窿的廟堂一樣。 這些精神的遊戲與鬥爭,消磨了他整個的冬天。而冬天過得很快,雖則有時候,克利斯朵夫在黃昏時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顧著一生的成績,也說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長,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 ①一八三一年華沙被俄軍佔領時,波蘭外長塞巴斯蒂尼答覆議員質問,聲稱:「華沙城中秩序很好。」實際是俄軍在城內鎮壓波蘭民族之反抗,以求「恢復秩序」。 於是,人間的太陽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過幻夢的幕,又帶來了一次春天。克利斯朵夫收到葛拉齊亞一封信,說預備帶著兩個孩子到巴黎來。她早已有這個計劃,高蘭德幾次三番的邀請過她。可是要她打破習慣,離開心愛的家,走出懶洋洋的恬靜的境界,回到她所熟識的巴黎漩渦中來,是需要打起精神的,而她就怕打起精神,便一年一年的拖了下來。那年春天,有種淒涼的情緒,也許是什麼暗中的失意——(一個女人心裡藏著多少為別人不知道而自己也否認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使她想離開羅馬。恰好當時有傳染病流行,她便借此機會帶著孩子們趕快動身了。寫信給克利斯朵夫不多幾天之後,她人也跟著來了。 她才到高蘭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發覺她迷迷惘惘的,仿佛心還不在這兒。他看了有點難過,卻不表示出來。現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犧牲完了,所以變得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樁極力想隱藏的傷心事;他便不讓自己去探索,只設法替她排遣,嘻嘻哈哈的說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計劃,一方面不著痕跡的把一腔溫情圍繞著她。她被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滲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經猜著她的苦悶,大為感動。她把自己那顆哀傷的心依靠著朋友的心,聽它講著兩人心事以外的別的事。久而久之,悵惘的陰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兩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來越接近了……終於有一天,他和她談話的時候突然停下來望著她。 「什麼事啊?」她問。 「今天你才算是回來了。」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的。」 要安安靜靜的談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兩人難得有單獨相對的時間。高蘭德常常陪著他們表示殷勤,使他們覺得太殷勤了些。她雖則有許多缺點,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關切著葛拉齊亞和克利斯朵夫;但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會使他們厭煩。她的確注意到——(她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她所謂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調情:調情是她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節目,她看了只會高興,只想加以鼓勵。但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們但願她別過問跟她不相干的事。只要她一出現,或是對兩人中的一個說一句心照不宣的話(那已經是冒失了),暗示他們友誼,就會使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沉下臉來,把話扯開去。高蘭德看到他們這樣矜持,不禁竭力尋思,把種種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只漏掉了一個,就是那真正的理由。還算兩個朋友的運氣,高蘭德不能坐定在一個地方。她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監督家中所有的雜務,同時有幾十件事情在手裡。在她一出一進之間,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單獨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才能繼續那些無邪的談話。兩人從來不提到彼此的感情,只交換一些身邊瑣事。葛拉齊亞拿出她的女人脾氣,盤問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他在家裡把什麼都搞得很糟,老是和打雜的女僕吵架,她們對他虛報帳目,無所不為。她聽著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時因為他不會管事,她有點象母親可憐孩子那樣的心情。有一天,高蘭德把他們糾纏得比平時格外長久;等到她走開了,葛拉齊亞不禁歎了口氣:「可憐的高蘭德!我很喜歡她……她把我鬧得多煩!……」 「如果你是因為她把我們鬧得心煩才喜歡她,那末我也喜歡她。」克利斯朵夫說。 葛拉齊亞聽著笑了:「告訴我……你允許不允許……(在這兒真沒法談話)……我上你那邊去一次?」 他聽了渾身一震。 「上我那邊?你會上我那邊去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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