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四


  一刹那間,他的眼睛,嘴巴,臉上各個部分,有了好幾種不同的表情。好比四月裡的天,春風把一堆堆烏雲的影子照在田裡。克利斯朵夫看著他,聽著他,心裡舒服極了,過去的煩惱都被一掃而空;他的可悲的經驗,受的磨折,他的和奧裡維的痛苦,一切都給抹掉了。孩子是從奧裡維生命中長出來的嫩芽,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這個嫩芽身上復活了。

  他們倆談著話。幾個月以前,喬治還完全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音樂;但自從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以後,凡是演奏他作品的音樂會,喬治一次都沒錯過。一提到他的樂曲,他就眉飛色舞,眼睛發亮,笑眯眯的,連眼淚都要上來了,簡直是入了迷。他告訴克利斯朵夫,說他熱愛音樂,同時也想學音樂。但克利斯朵夫提了幾個問題,發覺孩子對音樂還一無所知。他盤問他的學業。原來是在念中學;他還輕鬆的說自己不是一個好學生。

  「你在哪一方面比較強呢?文學還是科學?」

  「都差不多。」

  「怎麼?怎麼?難道你是個沒出息的學生嗎?」

  他坦白的笑了:「大概是吧。」

  接著他又補上一句真心話:「可是我知道不至於的。

  克利斯朵夫禁不住笑了。

  「那末幹嗎不用功呢?難道沒有一樣東西使你感到興趣嗎?」

  「相反!什麼都使我感到興趣。」

  「那又怎麼呢?」

  「什麼都有了興趣,就沒時間啦。」

  「沒時間?你又幹些什麼鬼事呢?」

  他做了個意義不明的姿勢。

  「噢,事情多呢。我搞音樂,參加運動,參觀展覽會,還要看書……」

  「最好多念念你的課本。」

  「課本頂沒意思了……而且我們還要旅行。上個月,我在英國看牛津跟劍橋比賽。」

  「嗯,這樣你的功課才會進步呢!」

  「您別說這個話!這樣可以比在中學裡學得更多的東西。」

  「你母親對這些認為怎麼樣?」

  「母親是很講理的。我要怎麼辦,她就怎麼辦。」

  「壞東西!……算你運氣,沒有象我這樣的人做你父親。」

  「倒是您沒運氣有我這樣的兒子……」

  他那種撒嬌的神氣真討人喜歡。

  「那末告訴我,你這個大旅行家,」克利斯朵夫說,「你認得我的國家嗎?」

  「認得。」

  「我敢說你連一句德語都不懂。」

  「怎麼不懂!我的德語很好呢。」

  「咱們來試著瞧罷。」

  兩人便說起德語來了,孩子亂七八糟的說著,語法也不準確,可是非常有把握;他很聰明,機靈,懂得的少,猜到的多,常常猜錯;那時他自己先笑開了。他挺有勁的講他的旅行,講他看的書。他看得很多,匆匆忙忙的,浮光掠影的,只看著一半,把沒有過目的自己造出來,但永遠受著一種強烈而新鮮的好奇心刺激,到處尋找使自己興奮的因素。他從這個題目跳到另一個題目,眉飛色舞的講著他受過感動的戲劇或作品。所有的知識都毫無系統:他會看一本不入流的書而偏偏不知道那些最出名的。

  「這些都很有意思,」克利斯朵夫說。「可是你要不用功的話,決不會有什麼成就。」

  「噢!我用不著。我們有錢。」

  「該死!這個話可嚴重了。你願意做一個一無所用,一無所事的人嗎?」

  「哪裡!我什麼都要幹。一輩子隻幹一行,太傻了。」

  「可是唯有這樣,一個人才能把本行幹得象個樣。」

  「有人是這麼說呀。」

  「怎麼!有人是這麼說?……我,我就這麼說。瞧,我把自己的一行研究了四十年,才有點兒門徑。」

  「學本領就得花四十年,那末什麼時候才能動手做呢?」

  克利斯朵夫笑起來了。

  「小傢伙,你倒會頂嘴呢!」

  「我願意做個音樂家,」喬治說。

  「那末馬上就學也不算早了。要不要我教你?」

  「噢!那我多高興啊!」

  「你明天再來。我要瞧瞧你有多大出息。要是你沒出息,我就不許你碰鋼琴。要是你有天分,咱們可以想法教你有點兒成就……但是我先告訴你,你非用功不可。」

  「我一定用功,」喬治說著,快活極了。

  他們把約會定在第二天。臨走,喬治想起明天已經有別的約會,後天也是的。對啦,這個星期簡直沒空。於是他們另外定了一個日子和鐘點。

  但到了那一天那個時間,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場,大為失望。他想到能夠再看見喬治,竟歡喜得象小孩子一樣。這個意想不到的訪問使他的生活有了光明。他為之那樣的快樂,感動,甚至當夜沒有能睡覺,不勝感激的想到這小朋友是代表他的朋友來看他的;他對著腦子裡那張可愛的臉微笑;孩子的天真,可愛,又調皮又老實的談吐,完全把他迷住了。他體會著這種醉意,耳朵裡跟心裡只聽見嗡嗡的響著,快樂的情形象他和奧裡維訂交的時期一樣。同時他還有一種更嚴肅的,幾乎是虔敬的感情,因為他的心除了活人以外又看到了故人的笑容。——喬治失約以後,他一連等了好幾天。始終沒有人來,也沒有一封道歉的信。克利斯朵夫悲傷之下,竭力想出理由來原諒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住址。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寫信去。老年人的喜歡青年人,是不好意思把少不了對方的心情表示出來的;他知道青年人心裡並沒有這種需要:雙方的情勢根本不同,而我們最怕用感情去強制一個對我們並不在乎的人。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消息全無。克利斯朵夫雖然很難過,卻硬著頭豈不去想法找耶南一家的蹤跡,只每天等著。他也不上瑞士去,整個夏天都待在巴黎。他覺得自己荒唐,但再沒興致旅行了,直到九月才上楓丹白露去住了幾天。

  十月將盡的時候,喬治·耶南跑來敲門了。他若無其事的道了歉,對於失信的事沒有一點兒慚愧的神氣。

  「我沒有能來,」他說;「後來我們又動身到布列塔尼去了。」

  「你該寫信給我啊。」

  「是的,我想寫信的。可是我老是沒有空……並且,」他笑著說,「我也忘了,把什麼都忘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十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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