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二


  他一邊說著一邊興奮起來:眼裡冒著火焰,蒼白的臉上東一處西一處有了紅暈,嗓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這一堆氣勢逼人的烈火,和燒著這堆烈火的可憐的身體之間的對照。但這個命運弄人的慘狀,他還只看到一部分。詩人謳歌詠歎的是毅力,是這一代醉心於體育、行動、戰鬥的勇猛的青年,詩人本身可是連走路都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只能過著極有節制的生活,飲食受著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煙,沒有情婦;他渾身上下都是熱情,但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著愛麥虞限,覺得他又可佩又可憐。他當然不願意流露出來;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傷口始終沒結好的愛麥虞限的傲氣,以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惻隱之心,那是他覺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間,他激昂慷慨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爭取回來,只是徒然。心靈已經關上了門。克利斯朵夫看出對方是被他傷害了。

  愛麥虞限一聲不出,抱著敵意。克利斯朵夫站起來,愛麥虞限默默無言的送到門口。他一走路就更顯出他的殘廢;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因為驕傲而裝做毫不介意;但他以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於是心裡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的握著客人的手告別,忽然有個年輕的漂亮女人來按他的門鈴。一個裝模作樣的男人做著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戲院上演新戲的時候注意過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顛頭聳腦的行著禮,吻著婦女們的手,從正廳的座位上嘻著臉和熟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後幾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那時「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見愛麥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禮數和親熱的態度偏向「親愛的大師」。克利斯朵夫一邊走出來,一邊聽見愛麥虞限斬釘截鐵的回答說今天有事,不能見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膽量。可是愛麥虞限為什麼對這批上門來獻殷勤的,有錢的時髦人物這樣冷淡,克利斯朵夫還不知道呢。他們說話很甜,滿嘴都是恭維,可並不想減輕他的災難,正如賽查·法朗克的朋友們讓他到死都靠教鋼琴過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幾次愛麥虞限,卻沒法再恢復初次訪問時那種親密的感覺。愛麥虞限看到他,並不表示愉快,只抱著猜疑而矜持的態度。有時他的性靈需要發洩一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話打動了心,忍不住興奮起來,讓他的理想主義射出一些絢爛的光芒,照著他深藏的靈魂。接著他熱情突然下降,憋著一肚子的怨豈不出聲了,使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敵人的面目。

  兩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齡的相差也關係很大。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認清自己,越來越能控制自己。愛麥虞限卻還在變化不定的階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無論哪一個時起都更騷亂。他的面貌所以這麼特別,是因為他心中有許多互相衝突的因素:嚴格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遺傳的欲念壓下去,——(我們別忘了他父親是個酒徒,母親是個賣淫婦);——狂熱的幻想竭力反抗著鐵一般的意志,不受約束;極自私的心理和極慈愛的心腸,教人永遠看不出兩者之中哪一個會占上風;還有英勇壯烈的理想主義和對於光榮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優越就會著急到近於病態的程度。即使奧裡維的思想,獨往獨來的個性,大公無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發現;即使他有詩才,有平民的活力(使他不會討厭實際行動),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會厭惡這個,厭惡那個),因而勝過他的老師:可絕對達不到奧裡維那種清明恬靜的心境。他天生是虛榮的,騷動的,而除了自己的苦悶以外還要加上別人的苦悶。

  他和一個鄰居的少婦,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個女子,住在一起,常常爭執。她愛著愛麥虞限,一起熱誠的照顧他,替他打雜,抄寫作品,或是把他念出來的文字寫下來。人長得一點兒不美,感情卻非常騷動;平民出身,做過很久的紙版女工,後來又當過郵局職員,毫無生趣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窮苦工人的環境中過的:身體與精神都受著擠逼,做著辛苦的工作,永遠是亂七八糟的環境,沒有空氣,沒有靜默,從來不得清靜一下,心中的小天地老是受到外界的擾亂。脾氣很高傲,對於真理抱著一種迷迷糊糊的理想與宗教式的熱情,她夜裡睜著倦眼,有時甚至沒有燈火,在月光底下抄寫雨果的《悲慘世界》。她遇到愛麥虞限的時候,正是愛麥虞限貧病交迫,比她更潦倒的時候;從此她就委身於他。這樁熱情是她生氣第一次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愛情;所以她象餓鬼似的一把死抓。但對於愛麥虞限,她的感情反而是個重擔;他那方面並沒這種情分,只是勉強容忍她的。看到她無微不至的忠誠,他極其感動,知道她是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她拿他當作自己的性命一樣。但這種心理,他就難以忍受。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獨;她時常用眼神哀求他瞧她一眼,他卻覺得厭煩透了,對她惡聲相向,恨不得和她說:「去你的罷!」她的醜陋和急促的舉動惹他生氣。儘管他很少認識上流社會,同時還輕視上流社會,——(因為相形之下,他顯得更醜更可笑了),——骨子裡卻喜歡高雅,喜歡那個社會裡的女子;不料她們對他的心情正和他對那個女朋友的心情一樣。他勉強和她表示好感,心裡可並沒有這個好感,或者是常常不由自主要爆發出來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掩沒了。他毫無辦法。他有一顆慈悲的心,竭力想對人好;同時身上又有一個強暴的魔鬼,拚命想損害人家。這種內心的衝突,和他明知道衝突的結果對自己有弊無利的感覺,使他暗中惱怒;這怒意發作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就得受到無妄之災了。

  愛麥虞限不由自主的對克利斯朵夫有兩種反感:一種是他從前的嫉妒遺留下來的(那些童年的偏見,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舊有它的作用);一種是由激烈的民族主義煽動起來的。他把上一代的優秀人士所想像的關於正義、憐憫、博愛的美夢,全部寄託在法蘭西身上。他並不認為法蘭西和歐洲其餘的民族處於敵對地位,靠著別國的衰微而繁榮的;他是把自己的民族放在別的民族的行列前面,仿佛一個正統的王后為了大家的福利而統治,——為理想作衛士,替人類作嚮導。他寧可法國滅亡而不願意它犯一樁蹂躪正義的罪行。但他決不懷疑它有這種事。他的心胸,他的修養,都證明他徹頭徹尾是個法國人,單靠法國傳統做養料的;而在他的本能裡面,他就能找到法國傳統的深刻的意義。他老老實實否認外國的思想,對它抱著輕蔑的態度,——倘若外國人不肯接受這種屈辱的待遇,他的輕蔑就一變而為惱怒。

  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看得挺明白;但因為年紀比較大了,人生的教訓受得多了,他決不因之而不愉快。雖則這種民族的驕傲使人很難堪,克利斯朵夫卻並沒受到傷害,認為那是愛國心促成的幻象。神聖的感情即使過火,他也不想加以指摘。並且所有的民族都自命不凡的相信自己的使命,那對整個人類也有好處。他和愛麥虞限格格不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使他真正難過的只有一點,便是愛麥虞限有時把嗓子逼得太尖,使克利斯朵夫的耳朵大為受罪,甚至臉都抽搐了。他想法不讓愛麥虞限覺察,努力教自己只聽音樂,不聽那樂起。殘廢的詩人常常提到為別的勝利作前驅的精神的勝利,提到征服天空,提到那個把民眾煽動起來的「飛翔的上帝」,象伯利恒的明星①一般引著他們如醉若狂的撲向無垠的空間,或走向未來世界……那時可憐的駝子臉上就顯出了悲壯的美。但在這些莊嚴的境界中間,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了危險:這衝鋒陷陣的步子,和這個新《馬賽曲》的越來越響亮的歌聲,將來會把民眾帶到什麼路上去,克利斯朵夫已經預感到了。他帶著點譏諷的心情想著(可並沒有對於過去的惆悵和對於將來的恐懼),這些詩歌將要產生出詩人意想不到的後果,早晚有一天,人們會不勝感慨的追念以往的「節場」時代……那時大家才多麼自由!真是自由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世界正在走向一個新時代,有的是力,健康,強毅的行動,也許還有光榮;但同時你得守著嚴格的紀律,不能越出狹窄的範圍。我們不是一心一意期望這個鐵的時代,古典的時代嗎?偉大的古典時代,——路易十四或拿破崙,從遠處看來都是人類的高峰;也許民族在那個時代把它國家的理想實現得最完滿了。可是你去問問當時的那些英雄作何感想。你們的尼古拉·波生跑到羅馬去過了一輩子,死也死在那裡;他在你②們家裡透不過氣來。你們的巴斯加,你們的拉辛,都向社會告別。而在一般最偉大的人物中間,因為受到社會的平視,壓迫,而過著隱居生活的又有多多少少!便是莫裡哀罷,心中也藏著多少悲苦。——至於在你們懷念不止的拿破崙治下,你們的父親那一輩似乎也不覺得幸福;那位英雄自己也看得很准,知道他死了以後,大家都會松一口氣,叫一聲「啊!……」在皇帝四周,思想界是多麼荒涼!等於非洲的太陽照到廣漠無垠的沙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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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據《新約》載,耶穌生在猶太的伯利恒,有幾個博士從東方來拜,說是因為看見了生下來作猶太人之王(即指耶穌)的星。
  ②尼古拉·波生(1594-1665)為法國畫家,一六二四年前往羅馬,至一六四○年被路易十三強逼回國,一年後因受宮廷畫家嫉妒,仍回羅馬,終老於羅馬。


  這些翻來覆去想著的念頭,克利斯朵夫絕對不說出來。只要露一些口風已經使愛麥虞限怒不可遏,怎麼再敢嘗試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藏在肚裡也沒用,愛麥虞限知道他那麼想著。而且他還隱隱約約感覺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遠,因之他更氣惱。青年人是不肯原諒他們的前輩強其他們看到二十年以後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對自己說著:「他這是對的。各有各的信仰!一個人應當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萬不能擾亂他對於未來的信念。」

  但只要他在場,彼此精神上就會騷動。兩人待在一起的時候,儘管都抑捺著自己的個性,結果總是這一個壓倒那一個,使那一個因為屈辱而心懷怨恨。愛麥虞限的驕傲的脾氣,因為克利斯朵夫的經驗與性格都比他優越而感到痛苦。也許他還強自壓制,不讓自己對克利斯朵夫發生感情,因為事實上他已經慢慢的在喜歡他了。

  他變得更孤僻了:關起門來誰都不見,信也不復。——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時間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幾個月的收穫總結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轟動一時而完全虛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與作品在一般平庸的頭腦中反映出來,不是變得模糊了就是變成了漫畫,真不是味兒。他很願意得到某些人的瞭解,無奈他們對他毫無好感;他去接近他們,他們簡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麼樣的想參加他們的理想,做他們的盟友,可始終不能加入他們的隊伍。似乎他們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願意接受他的友誼,寧可他做一個敵人。總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象潮水般的過去了而自己沒跟它一同過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是孤獨的,可並不驚異,他一輩子孤獨慣的。但他認為在這一次新的嘗試之後,可以問心無愧的回到瑞士隱居去了。他心中還有一個計劃,最近越來越成熟了:隨著年齡的老去,他念念不忘的想回到家鄉去終老。那邊已經沒有一個熟人,也許精神上比住在這外國的都市里更孤獨;但家鄉總是家鄉;你並不要求和你血統相同的人和你思想也相同:大家暗中有著無數的連系;彼此的感覺都能領會天地這部大書,彼此的心也講著同樣的言語。

  他心平氣和的把自己的失意告訴葛拉齊亞,說他想回瑞士去,還說笑似的要求她允許。動身的日子定在下星期內。可是他在信尾添了一句:

  「我改變了主意。行期延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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