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一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對於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動越感到興味。特別因為青年人對他的好感比較少,所以他覺得更有意思。他沒有看錯;他的走紅不過是曇花一現。十年退隱之後再回到巴黎來,他不免在社會上轟動一時。可是命運弄人,這一回捧他的竟是他從前的敵人——時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藝術家倒反暗中對他抱著敵意,或者存著猜忌的心。他的權威是靠著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數量巨大的作品,熱烈肯定的語氣,不顧一切的真誠。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瞭解他,不喜歡他。他已經站在當代的藝術潮流之外了。他是個怪物,是個不合時宜的活榜樣。那他一向是的。十年的孤獨更加強了這一點。他不在的那個時期,在歐洲,尤其在巴黎,就象他親眼看到的,完成了一番復興的事業。一個新的秩序產生了。一代新人興起來了,——愛行動甚於愛瞭解,愛佔有甚於愛真理的一代。它要生活,要抓住生活,哪怕要用謊言去換取也有所不顧。驕傲的謊言,——各式各種驕傲的謊言:種族的驕傲,階級的驕傲,宗教的驕傲,文化與藝術的驕傲,——對它都是好的,只要是一副鐵的藍甲,只要能供給它刀劍盾牌,保護它踏上勝利之路。所以這一代的人最討厭聽到響亮的苦惱的聲音,使他們想起世界上還有懷疑與痛苦:那仿佛是颶風,曾經擾亂那個才溜掉不久的黑夜的;而且大家雖然否認,雖然想忘記,那些颶風還繼續威脅著世界。距離太近了,要不聽見是不可能的;於是青年們恨恨的掉過頭去,大聲疾呼的嚷著,想震聾自己的耳朵。但那個聲音比他們的更響。所以他們恨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的望著他們,看到大家不顧一切的向著一個切實的目標,一個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們在這個潮流中故意做得胸襟狹窄,並不使他驚駭。一個人向著目標邁進的時候應當筆直的朝前望的。至於他,坐在一個世界的拐角兒上,能夠回頭瞧瞧那個驚心動魄的黑夜,向前瞻望那年輕的笑容可掬的希望,對著清新而狂熱的黎明體會一下那種不可捉摸的美,覺得挺有意思。他站的地位是鐘擺的軸心上穩定的一點,鐘擺卻又在望一邊蕩過去了。他雖然不跟著鐘擺一起動作,卻非常高興的聽著人生的節奏跳動。那般人否認他過去的悲愴,他可是和他們一同希望著。要來的一定會來的,就象他所夢想的一樣。十年以前,奧裡維在黑暗與痛苦中——那可憐的高盧小公雞——曾經用他脆弱的歌聲報告天將破曉的消息;歌唱的人不在了,歌的精神卻是實現了。法蘭西園子裡的鳥都已經醒過來。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聽見奧裡維的聲音復活了,蓋過了別的啼聲,更響亮,更清楚。

  他在一家書鋪的櫃子上隨便翻著一本詩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他注意,使他不忍釋手。他在沒有裁開的書頁中間慢慢的讀下去,仿佛認出了一個很熟的聲音,一些很熟悉的特點……既不能確定他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又不忍把書丟開,便買了下來。回到家裡,他繼續念著,不料那執著的念頭佔據著他的思想。詩中剽悍強勁的氣息,清清楚楚的令人想起那些廣大無邊的古老的靈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樹木(人類只是它們的枝葉與果實),——想起那些人類的祖國。字裡行間躍現出母性的超人的面目,——現在、過去、將來、永久存在的面目,君臨著世界,有如中世紀藝術上的聖母,象山一般高,蟲蟻似的人類在她們腳下祈禱。詩人頌贊這些偉大的女神作著英勇的決鬥,從有史以來就在那裡短兵相接:這些幾千年的伊利亞特史詩之于特洛伊戰跡,就好比阿爾卑斯山脈之於希臘崗巒。

  象這樣一部驕傲與戰鬥的史詩,對於克利斯朵夫那樣的歐羅巴靈魂,思想上當然距離很遠。可是在法國詩人的幻象中,——(嫵媚的處女雅典娜拿著盾牌,藍眼睛在黑暗中發光;她是勞動的女神,蓋世無雙的藝術家,高於一切的理性,用她毫光四射的長矛把蠢動的蠻族制服了),——克利斯①朵夫在閃爍的光明中瞥見一道目光,一副笑容,是他認識的,愛過的;但正要去抓握的時候,幻景消失了。他因為追逐不到而非常懊惱,不料翻過一頁,讀到了一樁奧裡維去世以前不久講給他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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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以雅典娜為童貞的女神,代表戰爭,代表藝術,代表聰明,代表勞動,保護農業,保護城市。她的德性與職責多至不勝枚舉。

  他大為驚愕,馬上跑到出版者那裡去問詩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說。他生了氣,可是沒用。後來他想也許可以在年鑒中找到,果然不錯;他立刻奔到作者家裡。他的脾氣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肯等的。

  在巴底諾區裡,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高一層樓上。公共走道裡有好幾扇門,克利斯朵夫依著人家的指點敲了一扇。可是開的倒是隔壁的門。一個並不好看的年輕的女人,額上覆著深褐色的頭髮,皮色烏七八糟的,抽搐的臉配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猜疑的神氣問他來意。克利斯朵夫把訪問的目的說明了,對方又提出別的問話,便報了自己的姓名。於是她走出屋子,從身上掏出鑰匙開了另外一扇門,並不請克利斯朵夫進去,先教他在過道裡等著。她自己進去之後重新把門關上。後來他終於踏進了戒備森嚴的屋子,先穿過一間空蕩蕩的做餐室用的房間,裡頭擺著幾件破爛的家具,靠近沒有窗簾的窗口放著一個籠子,有十幾隻鳥在那裡亂叫。隔壁房內,一張破破爛爛的便榻上躺著一個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張靈光四射的瘦削的臉,那對火辣辣的,秀美的,絨樣的眼睛,那雙長長的細緻的手,那個殘廢的身體,那種帶點兒沙的尖銳的聲音……克利斯朵夫馬上認出來了……那不是愛麥虞限嗎?就是那殘廢的小工人,無意之間斷送了……愛麥虞限也突然站了起來,認出了克利斯朵夫。

  他們倆一言不發,同時都看到了奧裡維的影子……不敢馬上伸出手來。愛麥虞限往後退了一步。那種連自己也不承認的怨恨,從前對克利斯朵夫的妒意,過了十年又在曖昧的本能深處抬起頭來。他站在那裡,存著戒心,抱著敵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那麼感動,看到他們倆心裡都想著的名字(奧裡維……)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說出來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撲在對他張開著的臂抱裡。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麼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讀了你最近的著作: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是嗎?你認出了他是不是?我現在的一切都是他賜給我的。」

  (他避免說出名字。)

  停了一忽,他沉著臉又說:「你我之間,他更喜歡你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愛的人沒有什麼愛得多愛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個兒給他所愛的人的。」

  愛麥虞限望著克利斯朵夫;個性堅強的眼中那點兒悲壯的嚴肅,突然蒙上一道柔和的光。他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請他坐在便榻上,靠近著他。

  他們把彼此過去的經歷講了一遍。從十四到二十五歲之間,愛麥虞限幹過不少行業: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販,書店掮客,訴訟代理人的書記,政客的秘書,新聞記者……在所有的行業中,他都想辦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幾個好人,被這小傢伙的毅力感動了,幫他一點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窮苦與天賦。他得了不少慘酷的經驗,結果總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來就很嬌弱的健康都損失完了。因為學習古文字特別快,(在一個傳統上受到人文主義薰陶的民族中間,這種才能並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個研究古希臘學問的教士幫忙。雖則他沒有時間把這些學問鑽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經養成了思想的紀律和文字的風格。這個出身微賤,一切知識都靠自修得來而漏洞很多的人,居然學會了運用詞藻的能力,能夠用思想來控制形式,那是布爾喬亞青年經過十年的高等教育也不容易培養成功的。他把這種好處歸功於奧裡維。雖然別人給他的幫助比較更實際,但替這顆心靈在黑夜中把長明燈點起來的,的確是奧裡維。別人不過是做了添加燈油的工作。

  他說:「從他去世的時候起,我才開始瞭解他。但他和我說過的話都進到了我的心裡。他的光明從來沒有離開我。」

  他談著他的作品,談著自以為是奧裡維留給他的任務,提到法蘭西民族精神的覺醒,英勇的理想主義的火焰,為奧裡維所預告的;他想替這些做一個響亮的聲音,超臨在戰鬥之上,報告未來的勝利。他為他復興的民族唱著史詩。

  他的詩歌的確是這個奇異的民族的出品。經過了多少世紀,這民族把克爾特古族的氣息始終保持得那麼牢固,同時又有一種古怪的驕傲的脾氣,把羅馬征服者的遺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愛麥虞限的詩中有的是高盧族的膽氣,瘋狂的理智,辛辣的諷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羅馬貴族挑戰,洗劫台爾弗神廟,獰笑著對①天揮舞長槍的脾氣。但這個巴黎侏儒象他那些戴假頭髮的祖先一般,也象他未來的子孫一般,還會把他的熱情寄託在二千年前的希臘英雄和神明身上。這是法蘭西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絕對」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隨著幾千年前的足跡,但它反而以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後幾千年間的人作為楷模。古典形式的束縛反而使愛麥虞限的熱情愈加奮激。奧裡維認為法蘭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詳沉著的,到了他的門徒身上卻變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於行動而勝券在握的信仰。他要勝利,看到了勝利,歡呼勝利。他所以能煽動法國群眾的心,便是靠這股狂熱的信仰和樂觀的氣息。他的著作跟戰爭一樣的有力量。懷疑與恐怖的陣線被他突破了。所有年輕的一代都跟著他蜂擁而前,向新的命運氣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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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台爾弗為希臘古城,曾被高盧族攻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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