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八〇


  「所有這批人怎麼會捧我的音樂的?我不想去瞭解。據我看,大概那對他們是一種新的刺激。他們喜歡我的音樂粗暴。目前他們愛著一種油脂厚重的藝術。至於油脂裡頭的靈魂,他們連想也沒想到。他們會從今天的如醉若狂轉變到明天的視若無睹,再從明天的視若無睹轉變到後天的非難中傷,實際是從來沒有認識對象。這種情形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遇到的。我對於自己的走紅不存什麼幻想,那是不會久的,而且還要我付代價呢。——眼前我只冷眼看著那些怪現象。對我崇拜最熱烈的(你猜是誰?……)是咱們的朋友雷維-葛,那位漂亮人物,從前我跟他作過一次可笑的決鬥的,你總該記得罷?此刻他在開導那些從前不瞭解我的人,而且開導得很好。所有談論我的人還算他最聰明。其餘的是些什麼貨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瞧,我有什麼可得意的?

  「並且我也沒有這心思。人家所讚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聽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的面目,而我不覺得我美。對於一個有眼睛的人,一件音樂作品是一面多麼無情的鏡子!幸而他們又是瞎子又是聾子。我在作品裡放進了自己多少的騷亂與弱點,以至於我有時候覺得把這些魔鬼放到世界上來簡直是幹了件壞事。直看到群眾非常安靜,我才放下心:他們穿著三重的鐵甲,什麼都傷害不到他們,否則我非入地獄不可了……你埋怨我責己太嚴。那是因為你的認識我並不象我的認識我自己。人家只看見我們現在的模樣,看不見我們可能成為的模樣;大家稱讚我們的,多半是推移我們的時勢和支配我們的力量,而很少是我們修養得來的成績。讓我講一件故事給你聽罷。

  「前天晚上我走進一家咖啡館。巴黎有些咖啡館奏著相當美好的音樂,雖然方式很奇怪;我去的便是這樣的一家。他們用五六種樂器,加上一架鋼琴,奏著所有的交響曲,彌撒祭樂,清唱劇。那正如羅馬的大理石鋪子出賣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堂,給人做壁爐架上的裝飾品。似乎這麼辦是對藝術有益的。為了要使藝術流通,非把它鑄成銅子兒不可。除此之外,那些音樂會倒也貨真價實:節目非常豐盛,演奏的人都很盡心。我在那兒遇到一個跟我素有往來的大提琴師;他的眼睛跟我父親的很象。他把一生的經歷告訴我。祖父是農夫,父親是北方一個村公所裡的辦事員。人家想培植他做個上等人,當律師,便送他到附近的城裡去念中學。孩子又結實又粗野,不是做小公證人那種細功夫的料子。他不能安分守己,從牆上跳出去,在田野裡亂跑,追逐女孩子,逞著蠻力跟人打架;要不然就遊手好閒,做夢一般的想著些永遠做不到的事。只有一樣東西吸引他,就是音樂。天知道為什麼!家族裡頭沒有一個音樂家,除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叔祖。那種怪物,內地有的是,往往很聰明,很有天賦,可惜孤高自傲,為了一些古怪的無聊事兒把才氣消磨盡了。那叔祖發明了一種新的記譜法,——(你瞧,又是一種!)——可以促成音樂革①命的;他還自以為發明了一種速記術,可以把歌詞、曲調、伴奏三者同時記錄下來;但一寫下來,他自己先認不清了。家族一邊嘲笑這個老頭兒,一邊也很得意,心裡想:——他是個老瘋子。可是誰知道?也許他真有天才……——大概侄孫的愛好音樂就是從他那裡遺傳得來的。他在那小地方能聽到些什麼音樂呢?……可是惡俗的音樂所引起的愛,跟美好的音樂所引起的一樣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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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很多歐洲人發明新的記譜法,認為五線譜還不夠完美。

  「不幸這種熱情似乎在他的環境裡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沒有叔祖那股頑強的戇氣。他只能偷偷的翻著老瘋子嘔盡心血的作品,作為他畸形的音樂教育的基礎。在父親面前和輿論面前,他又虛榮又膽怯,在沒有成功之前決不敢提其他的志願。老實的孩子受著家庭的壓迫,象所有法國的小布爾喬亞一樣,因為懦弱,不敢和家屬的意志對抗,表面上一味服從,實際卻永遠過著偷偷摸摸的生活。他並不走自己喜歡的路,卻毫無興趣的做著人家指定的工作:既不能好好的有所成就,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失敗。考試都馬馬虎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處,是從此可以逃掉內地與父母的雙重監督。他看到法律就頭痛,決意將來不吃這行飯;但只要父親活著,就不敢說出自己的志願。也許他很樂意在決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時候。象他那等人,一輩子都空想著將來做些什麼,可能做些什麼,目前卻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軌,憑著鄉下青年的狠勁,把自己交給了兩樁熱情:女人和音樂;一方面被音樂會攪昏了頭,一方面也為了尋歡作樂攪昏了頭。他為此虛度了幾年,一點不想辦法補足他的音樂教育。驕傲,暴躁,獨立不羈與多疑的壞脾氣,使他沒法跟任何教師去學,也不願向任何人請教。

  「父親死後,他把法律書一古腦兒丟開了。沒有勇氣學習必不可少的技術,他先就開始作曲。由於懶惰遊蕩的老毛病與尋歡作樂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裡很有感情,但他始終抓不住自己的思想與形式,結果只能寫些無聊的濫調。最糟的是,這個平庸的傢伙心中的確有點兒偉大的東西。我看過他兩件從前的作品,東零西碎的頗有些動人的思想,僅僅露出些端倪,馬上就變了樣。那仿佛泥坑上面的一些火……而且他的腦子又是好不古怪!他想對我解釋貝多芬的奏鳴曲,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他抱著何等的熱情,態度何等的嚴肅!他一邊說一邊含著眼淚。他能夠為了所愛的東西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會覺得他又動人又滑稽。正當我預備當面笑他的時候,心裡竟想擁抱他了……真是老實到了骨子裡。他瞧不起巴黎文藝社團的欺詐,也瞧不起那些空頭的名人——另一方面仍禁不住象小布爾喬亞一樣天真的仰慕走紅的人……

  「他得了一筆小小的遺產,幾個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時候,又象許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樣,偏偏老實起來,娶了一個被他勾引的沒有錢的女人。她嗓子很好,並不愛好音樂而弄著音樂。兩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演技來維持。自然,他們不久就發見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們生了一個女兒,父親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夢,以為自己作不到的事可以由她來實現了。小姑娘象她的母親,只能成為一個毫無天分的鋼琴匠;她非常敬愛父親,拚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歡心。幾年之中,他們跑遍了名城勝地的旅館,掙來的錢還不如受的羞辱多。嬌弱而勞作過度的孩子死了。絕望的妻子脾氣越來越壞。簡直是無邊的苦海,沒有希望跳出來,同時他心裡又抱著一個沒有能力達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

  「唉,朋友,我看到這可憐的一事無成的傢伙,一生只是一組連續不斷的悔恨,我就心裡想:——瞧,我就可能成為這種人。我們童年時代的心靈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們的音樂思想也有某些共同點;不過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來。我沒有象他那樣的陷落是靠的什麼呢?沒有問題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遭遇。並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論,難道那完全是憑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嗎?豈非多半是靠我的種族,靠我的朋友們,靠那幫助我的神的力量嗎?……——想到這些,我就變得謙卑了。一個人覺得所有愛藝術,為藝術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從末流到第一流,距離並不大……

  「在這一點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話。你說得對:一個藝術家只要還能幫助別人的時候,決不該獨善其身。所以我留在這裡了,我要強迫自己每年在這兒住幾個月,或是在維也納,或是在柏林,雖然我已經住不慣這些都市。可是我不應該離開崗位。即使這種逗留不能有益於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擔心的,——至少可能對我自己有點兒好處。而且想到這是你的願望,我還可以覺得安慰。再說……(我不願意扯謊)……我在這兒也漸漸感到愉快了。再會罷,專制的王后,你勝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並且喜歡做了。

  克利斯朵夫」

  這樣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為討她喜歡,一部分也因為他藝術家的好奇心覺醒之下,被新生的藝術界景象迷住了。他精神上把所見所為的一切都獻給葛拉齊亞,寫信告訴她。他很知道,希望她對這些感到多大興趣未免是妄想;也許她還有點兒漠不關心呢。但他感激她並不過於表示出來。

  她經常每半個月複他一封信,都是措辭親切而極有節度的,象她的動作一樣。提到自己的生活的時候,她始終保持著溫柔,高傲,矜持的態度。她知道她的話會在克利斯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劇烈的反響,所以寧可表示得冷淡一點而不願意挑動他的熱情,因為她不願意跟著他一起興奮。可是她憑著女性的聰明,自有辦法不讓朋友的愛情感到失意,倘使她有何冷淡的話掃了對方的興,她會立刻用幾句甜蜜的話把傷口包紮起來。克利斯朵夫不久就看透這種策略,便也使出愛情的狡計,努力壓制自己的衝動,把信寫得更有節制,使葛拉齊亞覆信的時候減少一點兒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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