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七九


  「慈悲的女神」的覆信是這樣寫的:

  「朋友,我就在你回想得那麼清楚的客廳的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忽兒,讓你的信休息一忽兒,讓我自己也象信一樣的休息一忽兒!別笑我!這個辦法可以使你的信顯得更長。這樣我跟它消磨了一個下半天。孩子們問我老看不完的看著什麼。我說是你的一封信。奧洛拉瞧了瞧信紙,不勝同情的說:唷!寫一封這樣長的信真是受罪羅!我解釋給她聽,這可不是我給你的罰課,而是我們在一塊兒談話。她聽著一聲不響,帶著弟弟溜到隔壁屋子玩去了;過了一會,正當雷翁那羅大聲嚷嚷的時候,我聽見奧洛拉說:別嚷;媽媽正在跟克利斯朵夫先生談話呢。

  「你說的關於法國人的情形使我很感興趣,可並不驚奇。你該記得,我曾經埋怨你對他們不公平。人家盡可以不喜歡他們,但不能不承認他們是一個多聰明的民族!有些平庸的民族是靠了好心或強壯的體格得到補救的。法國人是全靠聰明。聰明把他們所有的弱點洗刷掉了,使他們再生。人家以為他們顛覆了,墮落了,腐化了,不料他們那種涓涓不竭的智慧使他們返老還童了。

  「可是我還得埋怨你。你求我原諒你只談著你的事:這簡直是胡說。你一點沒跟我提到你自己,沒提到你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直要表姊高蘭德——幹嗎你不去看她呢?——把關於你音樂會的剪報寄給我,我才知道你的成功,你只在信裡隨便提到一句。難道你竟這樣的看破一切碼?……我想不會的。你該告訴我說,那些事使你高興……而且應該使你高興,因為第一,我就覺得高興。我不喜歡你把一切看得這樣冷淡。來信語氣很淒涼,真是不應該。你對別人更公平固然很好,但決不能因此而自卑,說你比他們之中最糟的還要糟。虔誠的基督徒可能稱讚你。我卻認為不對。我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而是一個老實的意大利女子,不喜歡人家為了過去的事而煩惱。能管著眼前已經很夠了。我不大知道你以前究竟做了些什麼。你只提過寥寥幾句,其餘的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那當然不大體面;但我心中還是把你看得很重。可憐的克利斯朵夫!一個女子到了我這個年紀,決不會不知道一個男人往往是很軟弱的。要是不知道他的弱點,她也不會這樣愛他了。別再想你做過的事。不如想你將要做的事。後悔是沒用的。那只是望後退。而不論在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什麼事總是望前進的。'永遠要向前啊,薩伏阿!'①……倘使你以為我肯讓你回到羅馬來,你可錯了!這兒沒有你的事。還是留在巴黎罷,去創造,去活動,去參與藝術生活。我不願意你採取聽天由命的態度。我願意你作些美妙的東西,我希望它們成功,希望你越來越強,以便幫助一般新的克利斯朵夫去開始同樣的鬥爭,突破同樣的難關。你應該尋訪他們,幫助他們,好好的對待你的後輩,別象你的前輩當初對你那樣。——並且我願意你堅強,讓我知道你是強者:你真想不到這一點能給我多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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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九世紀意大利統一運動有此口號。因該時以薩伏阿王族為建國的核心。

  「我幾乎每天都和孩子們上鮑爾該士別莊去。前天我們坐著車到邦德·謨爾,然後徒步在瑪麗沃崗上繞了一轉。你瞧不起我可憐的腿。它們對你很生氣:——他說些什麼,這位先生?說我們在陶裡阿別莊走了十幾步就會累嗎?他才不認識我們呢。我們不願意辛苦是因為我們懶,不是做不到……——朋友,你忘了我是鄉下姑娘出身……

  「你該去看看我的表姊高蘭德。你還對她記恨嗎?骨子裡她是個老實人,而且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似乎巴黎女子都被你的音樂顛倒了。瑞士的野人快要成為巴黎的紅人了,只要他自己願意。有什麼太太們給你寫情書嗎?來信連一個女人都沒提到。你還會鍾情嗎?不妨講給我聽聽,我決不忌妒。

  你的朋友G·」

  「喝!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信上的最後一句話嗎?愛取笑的女神,你要忌妒,別希望我來使你忌妒。你說的那些為我瘋瘋癲癲的巴黎女人,我對她們毫不動心。瘋癲!她們的確願意,但事實上她們是最不瘋癲的人。別希望我會被她們迷住。倘若她們對我的音樂漠不關心,也許我還可能上當。但她們的確愛著我的音樂;我怎麼還會受氣呢?一朝有人和你說懂得你,你就可以斷定他是永遠不會懂得你的……

  「可是我這些嘻笑怒駡的話,你別太當真。我對你的感情不至於使我對旁的女子不公平。自從我不再用愛人的目光去看她們之後,我對她們的好感可以說是從來未有的。我們男人太愚蠢了,只知道自私自利,壓迫女人,使她們過著一種委屈的,不健全的,近乎僕役的生活,結果是男人女人兩敗俱傷。三十年來她們為了擺脫那種生活所花的心血,我覺得是這個時代的一件大事。在這樣一個都會裡,我們不能不佩服這一代的女性,不管那麼多的障礙,憑著天真的熱情去征服學問,征服文憑,——那是她們認為能夠解放她們,替她們打開陌生世界的秘庫,使她們和男子躋於平等之列的!……」當然,這種信念是虛幻的,有些可笑的。但無論哪種進步,從來不能照我們所希望的方式實現;途徑儘管不同,進步還是一樣的進步。現代女性的努力決不會白費。它可以使女人更完全,更富於人性,好似那些大時代中的婦女一樣。她們對於世界上重大的問題不再表示冷淡了:那種冷淡根本不合人性,因為便是一個最重視家庭責任的女人,也不應該不想到她在現代都市中的責任。她們的曾祖母,在聖女貞德和凱塞琳·斯福查①的時代,就不是這樣想的。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女性變得貧血了。我們克扣了她們的空氣和陽光。如今她們居然拚命從我們那裡把陽光和空氣奪回去了,嘿,真是了不起!……自然,在今日這些奮鬥的婦女中間,有許多會夭折,有許多會身心失常。這是疾病到了生死關頭的時代。元氣過分衰弱的人作這種努力未免太劇烈了。一株久旱的植物遇到第一場雨就可能完事大吉。可是進步而不必付代價的事是沒有的。將來的人一定會靠著這些苦難發榮滋長。現在一般獻身於戰鬥的可憐的處女,好些是永遠結不了婚的,但她們為未來所預備的果實,將要比以前多少代生兒育女的女性更豐富:因為新的黃金時代的女性會從她們的犧牲中間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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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凱塞琳·斯福查為意大利十五世紀時貴族,在當時封建戰爭中以保衛家族著名。

  「這些勤勉的蜜蜂,決不能在你表姊高蘭德的沙龍中遇到。你為什麼一定要我上那兒去呢?我不得不服從你的命令;但這是不對的,你濫用威權了。我拒絕了她三次邀請,收到了兩封信沒有複。於是她到我某次的預奏會上——(人家正在試奏我的第六交響曲)——來釘我了。在休息時間,我看見她迎面而來,探著鼻子拚命的呼吸,嘴裡嚷著:唔,真有點兒愛情的氣息!……啊!我多喜歡這個音樂!……

  「她的外表改變了;唯有貓兒似的豹眼和扯動不已的鼻子依然如故。臉盤變得寬大,結實,血色很好,非常健康。參加體育活動的結果,她和從前不同了。她對於這個玩藝兒喜歡得如醉若狂。你知道她的丈夫是汽車俱樂部和航空俱樂部的要人。所有的飛行比賽,所有水、陸、空的運動,史丹芬·台萊斯德拉特沒有一次不到。他們老是奔東奔西的旅行。要跟他們談話簡直不可能;兩人說的無非是賽跑,賽船,賽球,賽馬。這是一批新的時髦人物。悲萊阿斯的時代過去了。如今大家不在精神方面講究時髦了。少女們所追求的,是在露天與陽光底下跑來跑去曬出來的鮮紅的皮色。她們瞧著你的時候,眼睛跟男人的一樣,笑也笑得很粗野,語氣也更火暴更放肆了。你的表姊有時會若無其事的說些野話。她過去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此刻居然成為飯桌上的健將。她還抱怨胃不好,因為她這樣說慣了,事實上並不因此少動一叉。她連一本書都不看。在她那個社會裡,誰也不看書了。唯有音樂還承蒙她們瞧得起,同時它也因為文學失勢而沾了光。等到這些傢伙疲倦得渾身軟癱了,音樂就等於他們的土耳其浴,溫暖的蒸汽,按摩,東方煙袋……完全用不著他們思想的。在體育活動與戀愛之間,音樂是一種過渡的玩藝,並且也還是一種運動。但在一切審美的娛樂中,今日最受歡迎的運動是跳舞。俄國舞,希臘舞,瑞士舞,美國舞,在巴黎什麼都可以拿來跳舞:貝多芬的交響曲,埃斯庫羅斯①的悲劇,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梵蒂岡教廷中的古物,格路克的歌劇《奧爾弗》,瓦格納的《特裡斯坦》……那些人都害上了想入非非的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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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斯庫羅斯為古希臘的悲劇詩人。

  「最有意思的是看你的表姊怎樣把這些調和平來。她的唯美主義,她的體育活動,她的精明幹練——(因為她母親處理事務的才幹跟日常生活中的專制作風,她都承繼了),——合在一起必然成為一種莫名片妙的混合物;但她覺得很舒服;她的最瘋狂的怪癖並不妨礙她清楚的頭腦,正如她駕著風馳電掣的汽車不會眼花也不會手忙腳亂。那真是一個了不得的女子;丈夫,賓客,僕役,都被她隨心所欲的支配著。她也參預政治,擁護殿下;我不相信她是保王黨,可是這樣一來,②她的忙亂可以多一個藉口。並且她雖然一本書念不上十頁,照舊參加學士院的選舉。——她自告奮勇要做我的後臺。你知道這對我就不是味兒。最可惡的是,我是為了聽從你的話才去看她的,不料她自以為對我有什麼影響……我自然要欺騙她,當面把她揭穿了。她聽了不過笑笑;還厚著臉跟我頂嘴。你說她骨子裡是個老實人;不錯,只要在她有點兒事情可做的時候。她自己也承認這一點:倘若機器沒有東西可以碾磨,它為了找材料,什麼都作得出。——我上她家去了兩次。現在我不去了。對你,這已經足夠證明我的服從。你總不至於要我的命吧?我從她那兒出來簡直筋疲力盡,累得要死。我上次看了她回來,夜裡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我變做她的丈夫,整個生活都給攪得天翻地覆……真正的丈夫可決不會做這樣荒唐的夢;因為所有我在她府上見到的人裡頭,他是和她相處最少的一個;便是碰在一起,他們也只談運動。他們倆非常投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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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本書寫作時期,法國王室的後裔是路易·菲力氣·勞白·奧萊昂公爵(1869-1926)。自十八世紀大革命以後,法國的保王黨運動始終存在,每個時代的黨人均以當時在王室世系上應當繼承王位的人為假想的王,稱之為「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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