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七六


  她靜了一會,望著他,隨後突然湊近克利斯朵夫的臉,把他親了一下。那真是太突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張開手臂摟抱,她已經掙脫身子,在客室門口瞧著他,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邊,說了聲:「噓!」——就不見了。

  從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愛情,而他跟她的關係也不象過去那麼拘束了。從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無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現,現在可變了一種淳樸的,恬淡的交誼。這是朋友之間坦白的好處。說話沒有弦外之音了,幻象與恐懼也沒有了。他們徹底認識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齊亞家裡跟那些他討厭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時候,聽見女朋友和他們交換一些無聊的談話,說些交際場中的俗套,而他覺得不耐煩的時候,她立刻發覺了,望著他微微一笑。那就夠了。他知道他們倆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變得平靜了。

  和愛人覿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於再有毒素,欲念也不至於再那麼狂熱;既然精神上把愛人佔有了,一個人也不會再心猿意馬。——並且葛拉齊亞和諧的天性,無形中有一股魅力散佈在周圍的人身上。過火的舉動,語氣,即使是無意中流露的,也會使她難堪,覺得是不淳樸的,不美的。在這等地方,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響。他自從不需要壓制衝動以後,漸漸養成一種自主力;而因為不必再為了無謂的暴躁的脾氣消耗,那股力量尤其強大。

  他們的心靈彼此滲透了。葛拉齊亞那種只顧體味生活的甜美而蒙朧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機,也覺醒了。她對於精神生活的興趣變得更直接,更積極。她素來不大看書,懶洋洋的只喜歡幾部過去的名著,回來回去的翻著;現在卻對於別的思想開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她並非不知道現代思潮的豐富,但沒有興致自個兒去探險;如今有了一個帶路的同伴,她不覺得膽怯了。不知不覺的,她一邊撐拒,一邊跟著大家去瞭解那個年輕的意大利,雖則她一向討厭它用那種激昂慷慨的熱情去推翻傳統。

  兩顆靈魂交融的結果,還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在愛情中間,往往是性格比較弱的一個給的多;並非性格強的人愛得不夠,而是因為他強,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從前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的得了奧裡維不少精神上的財富。但這一次神秘的結合給他的收穫更豐富:因為葛拉齊亞帶來的是最難得的、奧裡維所沒有的珍寶,——歡樂,心的歡樂,眼睛的歡樂。無處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賤的東西的醜陋都洗淨了,在古舊的牆上點綴了鮮花,甚至使悲哀也閃出恬靜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蘇生的春天。新生命的夢在溫暖麻痹的空其中醞釀。銀灰的橄欖樹有了綠意。古水道的暗紅穹窿之下,杏仁樹開滿了白花。初醒的羅馬郊野:春草如綠波,欣欣向榮的罌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羅蘭,象溪水一般在別莊的草坪上流動。蔓藤繞著傘形的柏樹;城上吹過一陣清風,送來巴拉丁古園的薔薇的幽香。

  他們常常一塊兒散步。只要她肯從幾小時的迷迷忽忽,象東方女子那種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過來,她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喜歡走路:高個子,腿很長,又結實又窈窕的身段,側影頗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兩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別莊,八世紀時莊麗的羅馬被比哀蒙蠻族蹂躪以後的遺物。他們最喜歡瑪丹別莊,位於羅馬古城的邊緣,可以從那兒俯瞰荒郊。他們沿著橡樹成蔭的走道蹀躞,兩旁全是古墓,樹葉叢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羅馬夫婦的淒涼的面目和手攙著手的影子。兩人坐在走道盡頭的薔薇棚下,肯靠著一個白槨。前面一片荒涼,清靜到極點。噴泉慢慢的滴著水,懶洋洋的象要咽氣似的……他們倆低聲談著。葛拉齊亞神態安詳的眼睛釘著朋友的臉。克利斯朵夫敘述他的生涯,他的鬥爭,他的過去的苦惱;現在提到這些已經不覺得悲傷了。在她身旁,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單純,好象是應該那樣的……她也講她的故事。他不大聽到她說的話;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他和她的心合而為一;他用她的眼睛觀看,而且到處看到她的眼睛,那麼安靜的,燃著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殘廢的臉上看到,也在它們沉默的謎一般的目光中看到。樹葉象羊毛似的杉樹周圍,在太陽底下烏油油發光的橡樹中間,羅馬的天空笑得多麼甜蜜;而在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拉丁藝術的意義,經過葛拉齊亞的眼睛滲進了克利斯朵夫的心。至此為止,他對意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興趣的。野蠻的理想主義者,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對於陽光底下的,美麗的石像的濃郁的韻味,象一盤蜂蜜一般的味道,還沒懂得體會。他老實不客氣對梵蒂岡博物院中的古物抱著敵意。那些蠢笨的頭,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塊文章的軀幹,那種鄙俗的肥胖的身段,那些小白臉,那些武士,他都深惡痛絕。他喜歡的只限於幾個雕塑的肖像;但它們所代表的人物並沒使他感到一點興趣。他也討厭沒有血色的,裝腔作勢的佛羅倫薩派的作品,病態的婦女,拉斐爾以前的氣色蒼白,患著肺病的維納斯。至於摹仿西施庭作風的粗野顢頇的英雄,汗流浹背的運動家,在他眼中僅僅是一堆當炮灰的肥肉。唯有①彌蓋朗琪羅一人,為了他悲劇式的痛苦,為了他鞭撻世俗的傲氣,為了他聖潔的熱情,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他象那位大師一樣用著一種純潔而野蠻的熱愛,愛他那些年輕的無邪的裸體,愛他那些獷野的處女,痛苦的《黎明》,眼神獷悍的《聖母》,和美麗的《麗亞》。但在這位痛苦騷亂的英②雄心中,克利斯朵夫所發見的仍舊是自己的心靈的擴大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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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世紀後半期至十七世紀時,意大利藝術家摹仿彌蓋朗琪羅在西施庭教堂所作的壁畫(《最後之審判》與《創世紀》),大半流於粗野鄙俗。
  ②《黎明》、《聖母》、《麗亞》均系彌蓋朗琪羅雕塑的女像。


  葛拉齊亞替他打開了一個新藝術世界的門。他領會到拉斐爾與鐵相的清明恬靜的境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莊嚴的華彩,象獅子般威鎮著這個被他們征服的,由他們支配的「外形」的宇宙。威尼斯大師③的霹靂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裡,強烈的閃電把遮蔽人生的迷蒙的大霧給撕破了。還有那些拉丁天才,不但征服了世界,並且征服了自己,戰勝之餘始終守著嚴格的紀律,挑出最有價值的戰利品讓自己吸收;其成績便是拉斐爾的一批意境高遠的肖像畫,和他在梵蒂岡宮中所作的幾間屋子的壁畫。對於克利斯朵夫,那些名作是比瓦格納的音樂更豐富的音樂。線條明淨,結構和諧的音樂,完全顯出顏面、手足、衣褶、舉止的美。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愛。有的是年輕的身心中湧躍出來的愛。也有的是精神的力,享受生命的力。永遠年輕的溫情,帶著譏諷意味的智慧,動了春情的肉香,驅散陰影,把熱情催眠的笑容。還有被藝術家馴服的倔強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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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威尼斯大師系指鐵相(1477-1576),因其為威尼斯畫派的領袖。威尼斯派在畫史上以色彩鮮明著稱。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問自己:「他們既然能把羅馬的力跟和氣聯合起來,為什麼我們就辦不到呢?現在一般最優秀的人往往為了追求其中的一個而摧殘另外一個。波生,洛朗,與歌德所賞識的和諧的境界,倒是意大利人比別個民族更不懂得領會。難道再要一個外國人來提醒他們嗎?並且誰能夠把這種和諧傳授給我們的音樂家呢?音樂上還沒有一個拉斐爾那樣的人。莫紮特僅僅是個孩子,是個德國小布爾喬亞,神經質的,感傷的,話太多,舉動太多,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哭,就會笑。繁瑣的巴赫,英勇的貝多芬,他的巨人式的後裔,——儘管把貝利翁山疊在奧薩山上咒駡天神,——也①始終沒看到上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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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話載,古代有巨人族,將貝利翁山疊在奧薩山上與邱比特作戰。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為看到了,所以對自己的音樂感到慚愧:無益的騷動,浮誇的熱情,唐突的怨歎,拉拉扯扯的老談著自己,漫無節制的發洩,使他覺得又可恥又可憐。那等於一個沒有牧人的羊群,一個沒有君主的王國。——騷動的靈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在這幾個月中間,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樂忘了,沒有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著羅馬氣息的感應,正在懷胎的時期。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春時節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樣,一方面因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飄飄然有點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作著夢,彼此象一對睡夢中的情人那樣緊緊的抱著。他不再討厭羅馬郊外的騷動的神秘氣息,因為他已經體會到悲壯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懷裡了。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請,要他去指揮幾個音樂會。他不加考慮就想謝絕了,但認為先應該跟葛拉齊亞談一談。他覺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裡非常愉快;這樣他可以假想她是參加他的生活的。

  這一回她可使他大為失望。她要他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勸他接受。他聽了非常難過,認為這表示她對他冷淡。

  葛拉齊亞這麼勸他的時候也許心中並不是沒有遺憾。但克利斯朵夫為什麼要去跟她商量呢?既然他要她代為決定,她便認為對於朋友的行為負了責任。自從他們在思想上溝通以後,她也有點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意志,覺得行動不但是我們做人的義務,而且也是件美事。至少她認為她的朋友應當把行動當做一種責任,不能隨便放棄。她比他更清楚,意大利的氣息有種麻醉的力量,好似溫暖的南方季候風包含著迷人的毒素一樣,會潛入你的血管,催眠你的意志。她屢次感覺到這種不大好的魅力而無法抗拒。所有她的朋友多多少少全害著這個精神上的瘧疾。從前一般比他們更剛強的人都受過這病菌的害;它把母狼像上的青銅都腐蝕了。羅馬城中有①股死氣:古人的墳墓太多了。在這兒久居,不如作客比較衛生。住在羅馬太容易忘記時代:而這一點對一般年紀還輕,需要幹一番事業的人是危險的。葛拉齊亞明知她的環境為一個藝術家不是一個有生氣的環境。同時,她雖然對克利斯朵夫抱著比對無論哪個人都更深切的友誼……(她是否敢承認還有問題)……心裡可並不因為他要走開而覺得不高興。可憐!他也使她厭倦了,而使她厭倦的就是她所喜歡他的地方:他的太多的智慧,和積了多少年而快要溢出來的生命力;她的平靜的心境被擾亂了。厭倦的理由也許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她老是覺得受到愛情的威脅;這愛情雖是甜蜜的,動人的,但帶著苦苦糾纏的意味,需要她時時刻刻提防,最好還是隔得遠一點。她決不承認這些,以為自己出的主意完全是為克利斯朵夫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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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母狼為羅馬城的象徵,歷代雕塑家多以此為題材塑成銅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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