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七七


  而為克利斯朵夫著想,她的理由就多了。一個音樂家在當時的意大利不大容易過活。他的空氣受著限制。音樂生活是窒息了。這塊土地當年是替歐洲音樂插種的,現在被戲劇工廠起滿了油膩的灰跟滾熱的煙。凡是不肯加入這個歌唱隊的,不能或不願意進戲劇工場的,就得被遺棄或是被窒息。民族的性靈並沒有枯竭,但人家讓它停滯,讓它迷路。長於旋律是意大利宗師的特色,古代藝術的單純精練的美幾乎是種本能;青年音樂家中保有這些長處的,克利斯朵夫不止遇見一個。可是誰關切他們呢?他們的作品既沒有人肯演奏,也沒有人肯出版。純粹的交響曲沒有人感到興趣。不是塗脂抹粉的音樂就沒有人聽!所以他們只能有氣無力的唱給自己聽,結果也靜下來了。有什麼用呢?還不如睡覺罷。——克利斯朵夫很願意幫助他們。但即使可能,他們多所猜疑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不管他做些什麼,他總是一個外國人。一切舊家出身的意大利人,面上儘管殷勤備至,心裡始終把外國人看做蠻子。他們認為,他們的藝術害了病,應當歸他們自己解決。所以雖則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友善,他們總不拿他看作一家人。——那他還有什麼辦法?他究竟不能和他們競爭;他們在太陽底下的位置原來只有那麼一點兒,還好意思跟他們爭嗎?……

  況且,天才不能缺少養料。音樂家不能缺少音樂,——不能沒有音樂聽,也不能不把自己的音樂奏給人家聽。短時起的退隱對於精神固然有益,使它能韜光養晦,——但必須以重新出山為條件。孤獨是高尚的,但對於一個從此擺脫不了孤獨的藝術家是致命的。一個人應該體驗當代的生活,哪怕這生活是喧鬧的,糜爛的;應當一刻不停的吸收,一刻不停的給,給,然後再接受……在克利斯朵夫的時代,意大利不是當年那個藝術大市場了,也許它有一天會恢復這個地位。但眼前的思想市場,溝通各個民族心靈的市場是在北方。你要願意活下去,就得上那兒去生活。

  克利斯朵夫憑著一相情願的心思,極不願意回到喧鬧的社會中去。但關於克利斯朵夫的責任,葛拉齊亞倒反感覺得更清楚。她對他比對她自己苛求得多。沒有問題,那是因為她看重他的緣故,同時也因為這樣為自己更方便。她把打起精神去生活的事交給他代辦了,自己仍舊保持清明恬靜的心境。——他沒有勇氣怪怨她。她跟聖母一樣,已經盡了她最大的使命。在人生中,各有各的角色。克利斯朵夫的角色是行動。她嗎,只要世界上有她這樣一個人就行了。他也不要求她更多……

  是的,他不要求她更多,只要求一點,就是希望她的愛他能少為他一些而多為她自己一些。因為他不滿意她的友誼毫無自私的成分,以至於只會替她的朋友的利益著想,——而這朋友是只求她不要想其他的利益的。

  他走了。他跑得遠了,可是並沒離開她。古話說得好:「你心裡不同意的時候,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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