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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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幾個心中還燃燒著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塵土下面,那個火始終被保存著。人家以為它已經和瑪志尼①同歸於盡,不料它復活了。還是同樣的火。當然,願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為大家想睡覺。那是一道明亮而劇烈的光。凡是心中有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滿三十五歲,頭腦開通,氣質、教育、意見、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識分子,——都為了崇拜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聯合起來了。黨派的名稱儘管不同,思想的派別儘管各異,都沒有什麼關係:主要是「拿出勇氣來思想」。要坦白,要敢作敢為!他們大聲疾呼的要驚醒民族的迷夢。自從意大利聽了英雄志士的號召在政治上復活以後,自從它最近在經濟上復活以後,現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意大利的思想從墳墓中救出來。優秀階級的懶惰而畏怯的麻痹狀態,懦弱的性格,大言不慚的習氣,使他們象受到奇恥大辱一般的痛苦。華而不實的空談和奴顏婢膝的作風,幾百年來象濃霧似的罩著民族精神,現在被他們嘹亮的聲音把濃霧衝破了,一陣狂風把無情的現實主義和不稍假借的正氣吹過來了。他們竭力要用清楚的頭腦支配堅決的行動。必要的時候,他們能夠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紀律而犧牲個人的主張,但最高的祭壇和最純潔的熱誠仍是留給真理的。他們又興奮又虔誠的愛著真理。這些青年中的一個領袖②被敵人侮辱,譭謗,威脅之下,氣度偉大的回答: --------------------- ①瑪志尼(1805-1872)為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運動的領袖。 ②指葛斯伯·普萊索裡尼,當時與巴比尼共同領導一個叫做「民族之聲」的社團。——原注(譯者按:普萊索裡尼生於1882年,為意大利作家,對近代意大利文學影響極大。) 「你們得尊重真理!我這是開誠佈公的跟你們說,沒有一點兒怨恨。我忘了你們給我的傷害,也忘了我可能給你們的傷害。你們第一得真誠!凡是對真理沒有虔誠的熱烈的敬意的人,絕對談不到良心,談不到崇高的生命,談不到犧牲,談不到高尚。忠於真理是件艱苦的事,但願你們努力。凡是拿虛偽做武器的,在沒有損害別人之前,先要損害自己。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你們的靈魂不可能有根基,土地都被謊言蛀空了。現在我不是以敵人的資格和你們說話。咱們都站在一個超乎爭執以外的立場上,即使你們的情欲在你們嘴裡用著國家的名義,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世界上還有些東西比國家更重要的,那便是人類的良心。世界上也有些你們不能侵犯的規律,要不然你們便不能稱為意大利人。如今站在你們面前的只是一個尋求真理的人;你們應當聽聽他的呼聲。他只希望你們偉大,純潔;他也極願意和你們一切努力。因為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咱們始終是和世界上一切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我們的成績(那是不能預料的)將要刻著我們共同的標記,如果我們的行為不違背真理的話。人類的特點就在於他有種奇妙的稟賦,能夠尋求真理,看見真理,愛真理,為真理而犧牲自己。——凡是抓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氣息!……」 克利斯朵夫初次聽到這些話,好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的回聲,覺得這些人和他原來是弟兄。固然,民族與思想的鬥爭,早晚有一天會使他們廝殺一場;可是朋友也好,敵人也好,他們總是同一個大家族出身。這一點,他們象他一樣知道,比他先知道。他沒有認識他們,他們先認識他了。因為他們早已是奧裡維的朋友。克利斯朵夫發見他朋友的作品—-(幾冊詩,幾冊批評的集子)——在巴黎只有極少數的讀者,可是已經被那些意大利人翻譯過去,對他們是很熟悉的東西了。 以後他才發覺他們和奧裡維之間有著不可超越的距離。他們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他們完全保存著意大利人的面目,死抓著他們的民族思想。他們在外國作品中所找的,只限於他們民族的本能所願意找到的成分,所採取的往往還是他們不知不覺先羼了進去的自己的思想。天生是平庸的批評家,拙劣的心理學者,他們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熱情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時候也是如此。意大利的理想主義永遠忘不了自己,對於北方人的那些無我的夢境絕對不感興趣;它把一切歸結到自己身上,歸結到自己的欲望,歸結到民族的驕傲。不幸這些健美的,很適宜於實際行動的意大利人,偏偏只憑熱情行事,很快會感到厭倦;但是被熱情吹打的時候,他們比無論哪個民族都飛得更高,只要看近代意大利的統一運動就可知道。——現在又是這一類聲勢浩大的風在一切黨派的意大利青年中吹起來了:國家主義派,新加特力教派,自由的理想主義者,一切不屈不撓的意大利人,希望做羅馬帝國——世界之後——的公民的人,都受著這股潮流激蕩。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們的熱誠,以及使他跟他們意氣相投的共同的反感。在瞧不起上流社會那一點上,他們當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場相同。克利斯朵夫的恨上流社會是因為葛拉齊亞喜歡跟它來往。但他們比他更恨那種謹慎、麻木、苟安的精神,恨那些可笑的醜態,半吞半吐的說話,含糊兩可的思想,遇事無所取捨的騎牆作風。他們都是自學出身的好漢,從頭到腳都是自己造起來的,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加一番最後的琢磨,倒反有心露出他們天生的粗野和鄉下人的辛辣的口吻。他們要教人聽見他們的話,要逗人家攻擊;無論怎樣都可以,只受不了大眾的不理不睬。為了刺激民族的元氣,他們便是自己先吃民族元氣的虧也是樂意的。 當時他們不受歡迎,也不想法求人家歡迎。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齊亞提到他這批新朋友。她既然是一個喜歡和平與中庸之道的人,當然覺得他們可厭。她認為他們便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問題的時候,所用的方式有時也會引起反感。這個批評是不錯的。他們愛挖苦人,一味採取攻勢,批評的苛酷差不多近於侮辱,哪怕對他們不願意傷害的人也是如此。他們太自信,對事情的推論太快,肯定得太快。自己沒有發展成熟就要參與公共的行動,所以他們一下子醉心這個,一下子醉心那個,態度都是一樣的偏激。熱烈,真誠,肯整個兒的捨身,不稍吝惜,他們一方面過分的重視理智,一方面太早的參加狂熱的勞作,把自己消耗完了。年輕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陽裡是不衛生的。心靈會被灼傷的。只有時間與沉默才能醞釀豐滿的果實。但他們就缺少時間與沉默。多數有才氣的意大利人都遇到這種不幸。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動好比一種酒精:理智嘗到了這味道立刻會上癮,而理智的發展也可能從此不正常了。 他們這種直言無諱的坦白,和一般專講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說一個是或非的作風相比之下,不用說克利斯朵夫是賞識年輕人的朝氣的。但過後他不得不承認,講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靜而體貼的智慧也有它的價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們使生活永遠處於戰鬥狀態,結果也不免令人厭惡。克利斯朵夫自以為上葛拉齊亞那兒去是替他們辯護,但有時候倒是為了要把他們忘掉一下才去的。沒有問題,他們跟他很相象,太相象了。今日的他們就是二十歲時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自己和這種激烈的思想已經告別了,此刻正向著和平的路走去,而葛拉齊亞的眼睛中間似乎就藏著和平的秘鑰。那末為什麼他對她感到憤憤不平呢?……因為愛情是自私的,他想把她獨佔。他受不了葛拉齊亞來者不拒的嘉惠於人,對誰都招待得那麼殷勤。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著那種可愛的坦白的態度和他說: 「你不喜歡我的作風是不是?唉,朋友,別把我看得太理想。我是一個女人,不比別的女人更有價值。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來往;但我承認看到他們也很愉快,正如我有時候喜歡看不大高明的戲,念無聊的書,那都是你瞧不起的,可是對我是種安息,是種娛樂。我有什麼就享受什麼。」 「那些混蛋,你怎麼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訓使我不再苛求了。一個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實實的人來往,只要心地不壞,人生也算對你不差了……當然你不能對他們存什麼希望。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幫忙的時候,多半的朋友馬上會不見的……可是他們對我很好。只要得到一點兒真情,其餘的我可以滿不在乎。你不喜歡我這樣是不是?原諒我這麼平凡。可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哪些地方是比較差的。而對你,我的確拿出了最好的一部分。」 「我要的是整個,」他咕嚕著說。 可是他很明白她說的是真話。他以為她對他的感情是毫無問題的,所以躊躇了幾星期,有一天終於問她:「難道你始終不願意……」 「什麼啊?」 「屬我。」他馬上又補充:「……就是說你不願意我屬你嗎?」 她微微一笑:「現在咱們不就是這樣了嗎,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意思。」 她聽了有點兒慌亂,但她握著他的手,很坦白的望著他,溫柔的回答:「不,朋友。」 他話說不上來了。她看出他很傷心。 「對不起,我使你心裡難受。我早知道你會對我說這個話的。咱們既然是好朋友,應當非常坦白。」 「朋友!只能做個朋友嗎?」他不勝悵惘的說。 「別這麼不知足!他還要什麼呢?跟我結婚嗎?……從前你眼睛裡只看見我美麗的表姊的時候(你記得不記得?),我很難過,因為你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不錯,咱們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現在我認為這樣倒更好;我們沒有讓友誼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驗,沒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純潔的東西褻瀆了,不是更好嗎?……」 「如說這種話,因為你不象從前那麼愛我了。」 「噢!不,我始終是那麼愛你的。」 「啊!這還是你第一次對我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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