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七三


  他也望著她,覺得她也大不相同了。並非她在兩個月中間有什麼變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在瑞士的時候,過去的形象,年輕的葛拉齊亞的淡淡的影子,還留在他的記憶中,使他對於當前的朋友看不真切。如今北國的幻夢被意大利的陽光融化了:他看到了愛人的真面目。她和當年象野鹿一般幽禁在巴黎的情形差得多遠,也和初婚時期的少婦,跟他相聚了幾天而又立刻分別的少婦,差得多遠!拉斐爾筆下的小聖母現在變了一個俊美的羅馬女子了。

  她外表豐滿,和諧,渾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懶的氣息。整個的人給恬靜的氣氛包圍著。她最喜歡陽光遍地的靜寂的境界,幽思冥想,體味著生活的恬靜,——那是北方的靈魂從來不能真正領會的。在過去的性格中,她特別保留著她的慈悲心。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間已經有了些新的成分:有點感傷意味的寬容,有點倦于人世的心情,也有點含譏帶諷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年齡替她掛上了一層冷淡的幕,使她不會再受感情欺騙。她難得說什麼心腹話,臉上堆著一副把什麼都看透了的笑容,提防著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遏制的衝動。除此以外,她有她的弱點,有使性的日子,也有她自己覺得可笑而不願意壓制的賣弄風情。她對一切,對自己,都不加反抗;在一個心地極好而看破人生的人,這是一種很溫和的宿命觀。

  她家裡客人很多,她也不怎麼挑選,——至少在表面上;——但一般熟客大半都屬￿同一個社會,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受著同樣的習慣薰陶,所以他們聚在一起相當調和,跟克利斯朵夫在德法兩國所遇到的大不相同。多數是意大利舊家,偶爾也和外族通婚,增加一點新生的力量。表面上,他們天下一家的色彩很濃,四種主要的語言都是通行的,西方四大國的文化出品也交流得很好。每個民族都加入一部分資本:例如猶太人的惶惑,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冷靜;但一切都在意大利這口坩堝中溶化了。盜魁菲首稱王了幾百年的影響,一個民族決不能輕易擺脫:質地儘管改變,痕跡始終留著。移植在拉丁古土上的北方種族,就有十足意大利型的面貌,呂尼畫上的笑容,鐵相畫上的恬靜而肉感的目光。不管你塗在羅馬畫板上的是何種顏色,調出來的總是羅馬色彩。

  那些心靈往往很庸俗,有幾個還不止是庸俗而已,但照舊發出一種千年不散的香味與古文明的氣息,使克利斯朵夫雖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也不由得大為嘆服。極平凡的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彬彬有禮的風度,文雅的舉動,殷勤親切而仍保持著機詐與身分,一顰一笑與隨機應變的聰明所顯出來的高雅與細膩,而那種聰明還帶著些慵懶的懷疑的色彩,方面很廣,表現得非常自然。不呆板,不狂妄。也沒有書本式的迂腐。你在這兒決不會遇到巴黎社交場中的那般心理學家,或是相信軍國主義的德國博士。你所見到的是簡簡單單的人,富於人情味的人,象當年丹朗斯和西比翁·愛彌裡安①的朋友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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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丹朗斯為公元前二世紀時拉丁詩人,所作喜劇有名于史。西比翁·愛彌裡安為公元前二世紀時羅馬貴族党的領袖。

  「我是人,只要與人類有關的,我都感到興趣……」

  實際上這些都是徒有其表。他們所表現的生命只是浮表的,不是真實的。骨子裡是無可救藥的輕佻,跟無論哪一國的上流社會一樣。但與別國人的輕佻不同而成為意大利的民族性的,是那種萎靡不振的性格。法國人的輕佻附帶著神經質的狂熱,頭腦老是在騷動,哪怕是空轉一陣。意大利人的頭腦卻很會休息,太會休息了。躺在溫暖的陰影裡,把萎靡的享樂主義和長於譏諷的聰明枕著自己的頭,的確是很舒服的;——他們的聰明富有彈性,相當好奇,其實是異乎尋常的麻木。

  所有這些人都沒有定見。不管是政治是藝術,他們都用同樣的玩票作風對付。有的是性格極可愛的人,臉是意大利貴族的俊美的臉,五官清秀,眼睛又聰明又溫和,舉止安詳,愛自然,愛古畫,愛花,愛女人,愛圖書,愛精美的烹調,愛鄉土,愛音樂……他們什麼都愛,卻沒有一樣東西特別愛。在旁人看來,仿佛他們竟一無所愛。然而愛情還在他們的生活中占著極大的位置,只是以不擾亂他們為條件。他們的愛情也是萎靡的,懶惰的,象他們一樣;即使是狂熱的愛也近於家庭之間的感情。他們穩實而和諧的聰明其實是非常麻木的:不同的思想盡可以在腦子裡碰在一起,非但不會衝突,反而能若無其事的結合起來,彼此的鋒芒都給挫鈍了,不足為害了。他們怕徹底的信仰,怕激烈的手段;只有似了非了的解決方式和若有若無的思想,他們才覺得舒服。他們的精神是開明的保守黨的精神,需要一種不高不低的政治與藝術,需要一種氣候溫和的療養地,使人不至於氣喘,不至於心跳。在哥爾多尼那些懶惰的劇中人身上,或是在曼佐尼那種平均而散漫的光線中,他們可以看到自己的面目,但他們的懶散的習氣並不因之而感到不安。他們不象他們偉大的祖先般說

  「第一要生活……」,而是說「第一要安安靜靜的生活!」

  大家的心願就是要安安靜靜的生活,連那些最剛毅的,指揮政治活動的人也是這樣。例如某個小型的馬基阿維裡,很①有能力控制自己,控制別人,心腸象頭腦一樣的冷酷,精明強幹,只問目的,不擇手段,不惜為了自己的野心而犧牲所有的朋友,同時也不惜把野心為了另外一個目的犧牲,那目的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安安靜靜的生活」。他們需要長時期的麻木。過後他們才仿佛睡足了覺,精神飽滿;莊重的男人,幽靜的婦女,會突然之間興奮起來,有說有笑,快快活活的去應酬交際:他們需要說許多話,作許多手勢,發許多怪論,逞著莫名片妙的興致,消耗他們的精力;總而言之,他們在那裡扮演滑稽歌劇。在這些意大利人的肖像上,我們難得會找到經過思想磨蝕的痕跡,寒光閃閃的瞳子,被永無休止的精神活動磨瘦的臉龐,象我們在北方見到的那樣。可是跟別處一樣,這兒也有苦悶的心靈,在淡漠無情的外表之下藏著它們的創傷,欲望,憂慮,而且還用迷迷忽忽的境界來麻醉自己。某些心靈還會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些古怪的現象,畸形的,乖張的,暗示它們的精神不平衡,——那是一般古老的民族都免不了的,——有如在羅馬郊外剝落分裂的斷層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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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基阿維裡(1469-1527)為意大利政治家兼史學家,著有《霸術》一書,有名於世。後以馬基阿維裡為好弄權術,不擇手段,專制殘暴的政治家之代名詞。

  這些心靈,這些平靜的,愛取笑的,隱藏著悲劇的眼睛,自有一種謎一般的魅力。但克利斯朵夫沒有興致去體會它。他看見葛拉齊亞和這些時髦人物周旋,非常氣惱。他恨他們,恨她。他對她生氣,好似對羅馬生氣一樣。他去看葛拉齊亞的次數減少了,已經想要動身了。

  可是他並不動身。儘管討厭那個意大利社會,他竟不由自主的感覺到它的魔力了。

  暫時他不跟人家往來,只自個兒在城內城外。羅馬的陽光,平臺上的花園,被旭日照耀的海象腰帶般環繞著的①郊野,慢慢的把這塊奇妙的土地的秘密讓他體會到了。他瞧不起那些古代的建築,發誓決不自動去找它們,除非它們來找著他。而它們果然來找他了:在崗巒起伏的城中隨便散步的時候,他就碰見了它們。夕照之下的大廣場,一半已經坍了的巴拉丁拱門,後面襯托著蔚藍的天空:克利斯朵夫都不其然而然的看到了。他在一望無際的郊野徘徊:半紅不紅的台伯河渾濁一片,挾帶著淤泥,仿佛是泥土在那裡流動,——殘廢的古代水橋好比古生物的碩大無朋的脊骨。大塊的烏②雲在藍色的天空卷過。鄉下人品著馬,揮著鞭子,趕著一群長角的淡灰的牛。筆直的古道,塵埃飛揚,沒有一點蔭蔽:腳如羊足,大腿上裹著長毛皮的牧人在那裡靜悄悄的走著。遼遠的天際,意大利中部的莊嚴的山脈展開著連綿不斷的峰巒;另一方面的天邊,卻映著古老的城垣,聖·約翰教堂的正面矗立著姿態飛舞的雕像,遠望只看見黝黑的側影……萬籟俱寂……日光如火……風在平原上吹過……一座沒有頭的,臂上雕著衣飾的石像,被蔓長的野草掩沒了;一條蜥蜴爬在石像上曬著太陽,只有肚子在那兒輕輕的翕動。克利斯朵夫被陽光灌醉了,(有時也被加斯丹利酒灌醉了),坐在破爛的大理石像旁邊的黑色的泥地上,微微笑著,濛濛的把什麼都忘了,儘量吸收著那股羅馬特有的氣息,那股安靜而強烈的力,——直到黑夜將臨的時候。悲壯的日色隱沒了,四下裡一片淒涼,那時他中心悒鬱,趕緊溜了……噢,大地,熱情如沸而默無一言的大地!你面上多麼和氣,內心卻多麼騷動;我還在你的胸中聽見羅馬軍團的號角聲呢。多少生命的怒潮在你懷中洶湧!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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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歐洲庭園,特別在羅馬,其多利用地形築成高至數丈之花壇,規模不下於花園。
  ②大廣場位於古羅馬城的中心(在今城之南端),羅馬帝國時代作為市集、審判、及舉行國民大會之用。今為羅馬城中最偉大的古跡之一。巴拉丁為羅馬七崗之一,今存有著名的廢墟。台伯河為橫貫羅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水橋為羅馬帝國時代將城外之水運至城內時安放水管之建築,高出地面數十丈,下有無數環洞,遠望宛似連綿不斷的巨型凱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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