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七二


  他們約定秋末在羅馬相會。要不是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作這個旅行。長時期的孤獨養成了他閉門不出的習慣,沒興致象今日一般煩躁的有閑階級那樣作無謂的奔波。他怕改變習慣會影響到思想的有規律的活動。而且意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他對它的認識只限于「現實主義作家」的腐敗的音樂和那些男高音歌曲,使一般文人學士在旅行的時候著迷的。他和前進的藝術家一樣,對意大利存著戒心與敵意,因為最無聊的學院派作家老是把羅馬這個字掛在嘴上。再說,北方人是本能的厭惡南方人的,至少認為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所以對它抱著強烈的反感。只要一想到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撅起嘴來……他的確無意對那個沒有音樂的民族作進一步的認識。——他憑著過火的脾氣說:「意大利人彈彈曼陀鈴,大叫大喊的唱唱音樂話劇,在今日的歐洲樂壇上能有什麼地位?」——但葛拉齊亞是屬￿這個民族的。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有什麼路不願意走呢?在沒有和她相會以前,只要對一切都閉上眼睛就行了。

  閉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學會了。多少年來,他對付自己的內心生活就是用這個辦法。在此秋天將盡的時節,尤其非閉上眼睛不可。淫雨連綿,下了三星期還沒停。隨後又是彌天的烏雲,象一頂灰色帽子一般罩著瑞士的山谷,使它濕漉漉的打著寒噤。人的眼睛已經想不起陽光是怎麼回事了。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陽光的熱力,你先得使周圍變成漆黑,閉著眼睛,往下走到礦穴裡,走到夢中的地道裡。在那兒,你才能看到往日的太陽。但一個人爬在地底下墾掘過後,回出來的時候就覺得渾身滾熱,脊骨與膝蓋都僵了,四肢也變形了,眼睛也花了,象夜晚出現的鳥似的。好幾次,克利斯朵夫都從礦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煉成的陽光,來溫暖他冰凍的心。可是北方的夢境有火爐那樣的熱度。你在裡頭生活的時候當然不覺得,你愛那個沉悶的暖起,愛那個半明半暗的光,和裝滿你重甸甸的頭腦的夢。一個人只能有什麼愛什麼,應當知足!……

  克利斯朵夫迷迷糊糊坐在車廂的一角,出了阿爾卑斯的關塞,忽然看到明淨的天空和流瀉在山坡上的光明,覺得象做夢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被丟在關塞那一邊了。突如其來的變化使他在欣喜之前覺得驚奇。直要相當的時間,他麻木的心靈才能慢慢的活動,突破那個把它幽閉的牢籠,從過去的陰影中探出頭來。隨著太陽的移動,柔和的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摟抱了;於是他忘了過去的一切,目迷五色的陶醉了。

  那是米蘭周圍的平原。蔚藍的運河反映出明晃晃的白日,脈管似的支流在絨毛似的稻田中穿過。秋天的樹木,瘦削而苗條,輪廓分明、體態婀娜的軀幹披戴著一簇簇赭紅的絨毛。宛然是達·芬奇畫上的山水。積雪的阿爾卑斯,光彩變得很柔和,氣勢雄偉的線條圍繞著地平線,掛著橙黃、青黃、淡藍的墜子。黃昏降在亞平寧山脈上。羊腸小徑沿著嵯峨險峻的山峰蜿蜒而下,時而重複、時而交錯的節奏,好似法國南方普羅旺斯的舞踴。——而突然之間,山坡底下吹來海水雜著橙樹的氣味。海,拉丁的海,閃爍顫動的光,幾條小船落著帆,仿佛在海面上睡著了……

  火車停在海邊的一個漁村上。車守報告說,熱那亞與比薩之間有一條隧道被大雨沖毀了;各班列車都遲到了好幾小時。克利斯朵夫原來買著直達羅馬的車票,卻不象別的旅客那樣抱怨這樁意外的事,反倒很高興。他跳下月臺,直向海邊奔去。海把他迷住了,過了兩三小時,火車長嘯一聲重新開出的時候,他竟坐在一條小船裡遠遠的對火車喊著再會了。在明晃晃的海上,明晃晃的夜裡,他聽任微波蕩漾,把他催眠著,沿著小杉樹環繞的海角飄去。他住在村子裡,欣喜若狂的直待了五天。好似一個人在長期禁食之後狼吞虎嚥一般,他所有的感官都忙著享受光明的盛宴……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你從我們的眼裡、鼻孔裡、嘴唇裡、皮膚的所有的毛孔裡滲入我們的肉體……啊,光明,對於生命比麵包更重要的光明,——凡是看到你卸下了北方的面網而顯得這樣純粹這樣熱烈的人,不禁要自問以前沒有你的時候怎麼能活的,同時也知道以後是永遠少不了你了。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被太陽灌醉了。五天之中,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樂家。心中的音樂都變了光明。空氣,海洋,陸地:這是太陽的交響樂。而意大利是其它了不起的聰明運用這個樂隊的。別的民族只能描繪自然;意大利人卻是跟自然合作,跟太陽一同描繪。色彩的音樂:一切都是音樂,一切都會歌唱。路上的一堵紅牆露出金色的隙縫,上面是兩株濃蔭匝地的杉樹,四周是藍得異樣的天。一座大理石的梯子,雪白,陡峭,在粉紅的牆中間直達一個藍色的門面。五色雜陳的房屋;杏子,檸檬,佛手,都在橄欖樹中發光……意大利的風景對感官是種強烈的刺激;眼睛的享受色彩,好似舌頭嘗到了一顆水汪汪的香甜的果子。克利斯朵夫素來在灰暗的天地中過著禁欲生活,如今可不勝貪饞的吃著這餐筵席,給自己補償一下了。他的豐富的生機一向受著環境壓制,這一下才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是需要享受的,便儘量抓著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聲、鐘聲、海聲所合成的音樂,空氣與光明的撫愛……克利斯朵夫什麼思想都沒有了,到了極樂的境界:即使偶爾驚醒過來,他也忙著把心中的快樂告訴他所遇到的人:告訴他的舟子,那眼睛銳利,戴著一頂威尼斯參議員式的紅帽子的老漁翁;——告訴一個跟他同桌吃飯的米蘭人,麻木不仁的傢伙,吃著通心粉,骨碌碌的轉動著奧賽羅式的眼睛,惡狠狠的射著怒火;——告訴飯店裡的侍者,託盤的時候低著頭,彎著胳膊,傴著胸部,好似貝尼尼畫上的天使;——告訴一個年輕的聖·約翰,對人瞟著極有風情的眼色在路上行期,拿一個帶著綠梗的橙子作為獻禮。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低著腦袋,斷斷續續哼著一支永遠沒有完的,鼻音極重的歌的車夫打招呼:他駭然發覺自己竟唱起《鄉村騎士》來了!他把旅行的目的完全忘了,忘了他急於①要到目的地跟葛拉齊亞相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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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鄉村騎士》為瑪斯加尼所作的喜歌劇,素為克利斯朵夫所厭。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愛的倩影重新浮現的那一天。怎麼浮現的呢?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來的,還是一種沉著而帶著歌唱調子的聲音引起的?他根本想不起。可是到了一個時間,他四周所有的景物,在密佈橄欖樹林的小山上,強烈的陽光與濃厚的陰影交錯著的亞平甯山脈的高脊上,在橙樹林中,在海風中,都有女朋友那副光彩四射的笑容。空氣中無數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齊亞的眼睛。她在這塊土地上含苞欲放,好似薔薇樹上的一朵薔薇。

  於是他搭著火車望羅馬進發,一路不再停留。意大利的古跡,以往的藝術名城,都沒引其他的興趣。他在羅馬什麼也沒有看到,什麼也不想看。而且他最先瞧見的只是些沒有風格的新興的市區和方形的建築,使他也不想多領教了。

  一到羅馬,他馬上去見葛拉齊亞。

  她問:「你從哪條路來的?在米蘭,佛羅倫薩,都待了些時候嗎?」

  「沒有。幹嗎要在那些地方待下來?」

  她笑了:「你這話真是妙極了!那末你對羅馬又作何感想?」

  「毫無感想,我什麼都沒看見。」

  「真的?」

  「真的。我沒功夫。一出旅館,我就上這兒來了。」

  「羅馬是隨處可以看到的……瞧對面這堵牆……只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

  「我只看見你啊,」他說。

  「你真是個蠻子,只想著自己的念頭。那末你什麼時候從瑞士動身的?」

  「八天以前。」

  「八天之內你做了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在海邊一個村子裡住了幾天,也說不出地方的名字。我睡了八天。就是說睜著眼睛睡了八天。我不知道看到些什麼,夢見些什麼。大概是夢見了你罷。我只知道那些夢很美。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

  她說了聲:「好得很!」他可沒聽見,繼續往下說:「是的,我忘了當時的一切,過去的一切。我好似一個重新開始生活的新人。」

  「不錯,」她眼睛笑盈盈的望著他。「從我們上次見面以後,你的確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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