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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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握著手,一言不發。結果還是葛拉齊亞打起精神先開口。她說出自己住的地方,又問他的地址。那些機械的問答,當場差不多誰也沒有留神,直到分別以後才聽見。他們彼此打量著。孩子們從後面跟上來;她教他們見過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對他們瞧了一眼,不但毫無好感,而且還帶些惡意。他心中只有她一個人,全神貫注的研究她那張痛苦,衰老,而風韻猶存的臉。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來看我行嗎?」 她把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 他問她丈夫在哪兒,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給他看。他心裡太激動了,沒法再談下去,便和她匆匆告別。走了兩步,他又回到正在採摘楊梅的孩子旁邊,突然摟著他們親了一下,趕緊溜了。 晚上他到旅館去。她在玻璃陽臺下等著。兩人離得遠遠的坐下。周圍並沒多少人,只有兩三個上了年紀的。克利斯朵夫因為有外人在場覺得很氣惱。葛拉齊亞望著他。他也望著葛拉齊亞,嘴裡輕輕念著她的名字。 「我改變了很多,是不是?」她問。 他不禁大為感動的回答:「噢,你受過很多痛苦了。」 「你也是的,」她瞧著他被痛苦與熱情鞭撻過的臉,非常同情。 然後,雙方沒有話說了。 過了一會,他問:「我們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談談嗎?」 「不,朋友,還是待在這兒罷,咱們不是很好嗎?又沒有誰注意我們。」 「我可不能痛痛快快的說話。」 「這樣倒是更好。」 他當時不懂為什麼。過後他回想起這一段談話,以為她不信任他。其實她是怕感情衝動,特意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使彼此不至於有什麼心血來潮的表現,所以她寧願在旅館的客廳裡受點拘束,好遮蓋自己的慌亂。 他們把各人過去的事說了一個大概,聲音很輕,話也是斷斷續續的。裴萊尼伯爵幾個月以前在決鬥中送了命。克利斯朵夫才明白她的夫婦生活不十分幸福。最大的一個孩子也死了。但她言語之間沒有怨歎的口氣,自動的把話擱過一邊,探問克利斯朵夫的情形,聽到他痛苦的經歷非常同情。 教堂裡的鐘聲響了。那天是星期日。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個小段落…… 她約他過兩天再去。這種並不急於跟他再見的表示使他心裡很難過。他又是快樂又是悲傷。 第二天她推說有事,寫了個字條要他去。他一看那幾句泛泛的話高興極了。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裡接見他,和兩個孩子在一起。他望著他們,心裡還有點兒惶惑,同時也對他們非常憐愛。他覺得大的一個——那女孩子——相貌象母親,可不考慮那男孩子象誰。他們嘴裡談著當地的風土,天氣,在桌上打開著的書本,——眼睛卻說著另外一套話。他想和她談得更親切一些。誰知來了一個她在旅館裡認識的女朋友。葛拉齊亞很殷勤的招待著,似乎對兩位客人不分親疏。他心中怏怏,可並不怪怨她。她提議一塊兒去散步,他答應了。但有了那個生客,——雖則她也年輕可愛,——他覺得非常掃興,認為這一天完全給糟掉了。 以後過了兩天,他才跟葛拉齊亞再見。那兩天之內,他念念不忘的只想著約會。但見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說什麼知心的話。她很溫柔,可絕不放棄矜持的態度。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國人的感傷脾氣,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給她寫了封信,使她大為感動。他說人壽幾何,他們倆都已經到了相當的年齡,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機會痛痛快快的談一談,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過的。 她很親切的複了他的信,說她自從精神上受傷以後,老是有這種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擺脫不了這矜持的習慣。凡是太強烈的表現,即使所表現的感情是真實的,她也會難堪,也會害怕。但這一回久別重逢的友誼,她也覺得很難得,跟他一樣的快慰。末了她約他晚上去吃飯。 他讀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館裡伏枕大哭了一場。十年孤獨的鬱積都發洩了出來。從奧裡維死了以後,他始終是孤單的。對於他那顆渴望溫情的心,葛拉齊亞的信等於復活的呼聲。溫情!……他自以為早已放棄了,其實那是豈不得已。如今他才覺得多麼需要溫情,心中又積著多少的愛。 那是甜蜜的,聖潔的一晚……雖則彼此都不想隱藏,他卻只能跟她談些不相干的題目。他彈著琴,她的眼神鼓勵他盡情傾吐,他便借著音樂說了許多撫慰的話。她想不到這個性情暴烈的驕傲的人會變得這麼謙卑。分別的時候,兩人不聲不響的握著手,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會相左的了。——外邊下著雨,一點兒風都沒有。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裡歡唱…… 她在當地只有幾天的勾留了,絕對不考慮延緩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後一天,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裡充滿著愛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說出來了;可是她很溫柔的做一個手勢,笑容可掬的把他攔住了: 「得了罷!你要說的,我都體會到了。」 他們坐在前幾天相遇的那個小路的拐角兒上。她始終微微笑著,望著腳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並不是山谷。他瞅著她秀美的臉刻畫著痛苦的標記,烏黑的頭髮中間到處有了白髮。看著這個被心靈的痛苦浸透的肉體,他感到一股憐憫的,熱烈的敬意。時間給了她多少創傷,但傷口中處處顯出她的靈魂。——於是他輕輕的,聲音有點兒顫抖的,要求她給他一根白髮作紀念。 她走了。他不懂為什麼她不要他送。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誼,但對她的矜持感到失意。他不能再在當地住下去,便望另一個方向出發。他竭力把旅行與工作佔據他的思想。他寫信給葛拉齊亞;但每次都要過了兩三個星期,她才複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種恬靜的友誼,沒有什麼煩躁與不安的情緒。克利斯朵夫看了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認為自己沒有權利責備她;他們的感情,時間還很短,到最近才恢復的:他唯恐把它丟了。幸而她每一封來信都那麼安靜,可以使他放心。但兩人的性格太不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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