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七〇


  ◎卷十 復旦
  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不再計算那些飛逝的年月。生命一點一滴的過去了。但他的生命是在別處。它沒有歷史,只有它創造的作品。音樂的靈泉滔滔不盡的歌唱著,充塞了靈魂,使它再也感覺不到外界的喧擾。

  克利斯朵夫得勝了。聲名穩固了;頭髮也白了,年齡也到了。他卻是毫不介意;他的心是永遠年輕的;他的力,他的信仰,都保持原狀。他又得到了安靜,可不是燃燒的荊棘以前的安靜。暴風雨的打擊和騷動的海洋使他在深淵中看到的景象,始終留在他心靈深處。他知道控制人生的戰鬥的是上帝;沒有得到他的允許,誰也不能自主。那時克利斯朵夫心中有兩顆靈魂:一顆是受著風雪吹打的一片高原,另外一顆是威鎮著前者的、高聳在陽光中的積雪的峰尖。這種地方當然不能久居;但下界的雲霧使你冷得難受的時候,你可認得了上達太陽的路。克利斯朵夫便是在迷霧中也不感到孤獨了。壯健的聖女賽西爾①,睜著巨大的眼睛在他身旁向著天空凝聽。他自己也象拉斐爾畫上的聖·保羅一樣,不聲不響的沉思著,靠在劍上,既不惱怒,也不再想戰鬥,只顧創造他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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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賽西爾為四世紀時殉道之聖女,後被奉為保護音樂家之神。

  他那個時間的寫作品重于鋼琴曲與室內音樂。這些曲體可以使創作更自由更大膽;內容與形式之間比較更直接,而思想也不致有中途衰竭的危險。弗雷斯科巴第①,哥波冷,舒伯特,肖邦等等的表現方法與風格的大膽,比配平方面的革命早五十年。如今由克利斯朵夫那雙有力的手象摶土似的摶出來的音響,簇新的和聲,令人頭昏目眩的和絃,跟當時的人所能接受的聲音距離太遠了;它們對於精神的影響等於一些神奇的咒語。——凡是大藝術家在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帶回來的果實,群眾必須過了相當的時間才能領會。所以很少人能瞭解克利斯朵夫大膽的晚年作品。他的榮名完全是靠他早期的成績。但有了聲名而不被瞭解比沒有聲名更難堪,因為那是無法可想的。在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以後,這種難堪的情緒使克利斯朵夫更趨向於逃避社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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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雷斯科巴第為十七世紀意大利作曲家,歷史上有名的管風琴師。此處所稱弗雷斯科巴第及哥波冷,舒伯特,肖邦諸人的表現方法與風格的大膽,均指各人在管風琴、洋琴、鋼琴及其他室內音樂(如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等)方面的作品。

  德國的舊案已經撤銷。法國那樁流血的事也早已被忘了。現在他愛上哪兒都可以。但他怕到巴黎去勾起傷心的往事。至於德國,雖則他回去過幾個月,雖則還不時去指揮自己的作品,可並不久住。使他看不上眼的事太多了。固然那些情形不是德國獨有而是到處一樣的。但我們對本國總比對別國更苛求,對本國的弱點也覺得更痛苦。何況歐洲的罪惡大部分是應當由德國負責的。一個人勝利之後就得負勝利的責任,好似對戰敗的人欠了一筆債;你無形中有走在他們前面帶路的義務。路易十四在他稱霸的時代,把法蘭西理性的光彩照遍了歐洲。但色當戰役①的勝利者——德國——給世界帶了些什麼光明來呢?難道就是刀劍的閃光嗎?沒有翅膀的思想,沒有豪俠心腸的行動,粗暴的、甚至也不能說是健康的理想主義;只有武力與利益,竟然是個掮客式的戰神。四十年來,歐羅巴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摸索。勝利者的鋼盔把太陽遮掉了。無力抵抗的降卒固然只能使人輕視,使人可憐;但你看到頭戴鋼盔的人又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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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軍大敗於色當,為法國戰敗的關鍵。

  最近太陽又出來了;雲端裡開始透出一些光明。為了要成為第一批看到日出的人,克利斯朵夫從鋼盔的影子底下走出來,自願回到他從前亡命的瑞士。那些互相敵對的國家,使當時多少渴慕自由的心靈感到窒息,無法生存;克利斯朵夫和他們一樣要找一個中立的,可以讓人呼吸的地方。在歌德的時代,開明的教皇治下的羅馬,曾經被各個民族的思想家象躲避風雨的鳥一樣作為氣息的島嶼。但現代的避難所又在哪兒呢?島嶼被海水淹沒了。羅馬不是當年的羅馬了。群鳥已經離開了七星崗①,——只有阿爾卑斯②依然如舊。在你爭我奪的歐羅巴的中心,僅有(不知還能維持多久?)這個二十四郡的小鳥巍然獨存。這兒當然沒有千年古都的詩情夢境,也呼吸不到史詩中的神明與英雄的氣息;可是這塊光禿的土地有它氣勢閎偉的音樂,山脈的線條有它雄壯的節奏,而且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夠使你感覺到原始力量。克利斯朵夫不是來求滿足懷古的幽情的。只要有一片田野,幾株樹木,一條小溪,一望無極的天空,他就夠了。不消說,他本鄉那種安靜宜人的景色,比著阿爾卑斯山中巨神式的戰鬥對他更親切;可是他不能忘了他是在這兒找到新生的力量的,是在這兒看到上帝在燃燒的荊棘中出現的。他每次回到瑞士,心中必有點兒感激與信仰的情緒,並且象他這樣的人決不只他一個。被人生傷害的戰士,在這塊土地上重新找到了毅力來繼續鬥爭,保持他們對於鬥爭的信仰的,不知有多多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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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羅馬城建立在七個山崗之上,後人常以七星崗為羅馬的代名詞。
  ②瑞士東南部及中部偏東均有阿爾卑斯山脈。又瑞士全國分為二十四郡。


  因為住在這個國家,他慢慢的對它認識清楚了。多少過路的旅客只看見它的瘡疤:大麻瘋似的旅館把國內最美的景色給糟蹋了;外國人聚集的城市,讓世界上肥頭胖耳的人來贖回他們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飯的馬槽;那種酒池肉林的浪費;那些遊戲場中的音樂,加上意大利戲子的可厭的叫囂,使一般煩悶而有錢的混蛋眉開眼笑;還有鋪子裡無聊的陳列品:什麼木熊,木屋,胡鬧的小玩藝,老是那一套,毫無新鮮的發明;老實的書商賣著專講黑幕秘史的小冊子;——到處充滿著下流無恥的氣息。而每年到這兒來的成千成萬的有閑階級,除了市井小人的娛樂之外不知道還有什麼高尚的娛樂,甚至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同樣富於刺激性的娛樂。

  至於當地民族的生活,外來的遊客連一點兒觀念都沒有。他們萬萬想不到,這裡還有積聚了幾百年的、道德的力量與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爾文與辛格裡①的薪炭還在灰燼下面燃燒,想不到還有拿破崙式的共和國永遠不能夢見的、那種強毅的民主精神,想不到他們政治制度的簡單與社會事業的廣大,想不到這三個西方主要民族聯合起來的國家②所給予世界的榜樣等於未來的歐羅巴的縮影。他們更翩想不到粗糙的外表之下還藏著文化的精華;例如鮑格林的獷野的、電光四射的夢境,霍特婁的聲音嘶嗄的英雄精神,高特弗裡德·凱勒的清明淳樸與率直的性格,史比德雷的巨型的史詩與天國的光明,通俗節會的傳統,在粗糙而古老的樹上醞釀的春天的活力。所有這些年輕的藝術有時會刺激你的舌頭,象那些野梨樹上的生硬的果實,有時也象又青又黑的苔桃一般淡而無味。但它們至少有股泥土味,是一般獨學自修的人的作品;而他們的老派的修養並沒使他們跟民眾分離,他們所讀的仍舊和大家一樣是人生那部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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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辛格裡為十五至十六世紀時瑞士宗教改革家。
  ②瑞士包括德、法、意三種民族。


  克利斯朵夫愛好那般不求炫耀而但求生存的人。雖則他們最近也受到德美兩國的工業化的影響,但質樸溫厚的古歐洲的一部分特點,使人精神安定的特點,依舊由他們保存著。他交了兩三個這樣的朋友,都是嚴肅的,忠實的,過著孤獨的生活,想念著以往的時代,抱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和加爾文式的悲觀主義,眼看古老的瑞士一天天的消滅。克利斯朵夫難得和他們相見。表面上他的舊創已經結疤,可是傷口太深了,不能完全平復:他怕跟人家重新發生關係,怕再受情愛與苦惱的糾纏。他覺得住在瑞士挺舒服,一部分就為這個緣故:因為在這裡比較容易過離群索居的生活,在陌生人中做一個陌生人。並且他也不在同一個地方住久。仿佛一頭流浪的老鳥,他需要空間,他的王國是在天上……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時候,他在村子高頭的山上漫步:手裡拿著帽子,走著一條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處拐彎的地方,小路轉入兩個斜其中間,兩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樹和松樹,儼然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到拐角兒上,仿佛路盡了,只看見一平空間。前面是淡藍的遠景,明晃晃的天空。黃昏靜穆的氣氛一點一滴的蔓延開去,象蘚苔下面的一條琤琮的流水……

  在第二個拐角上,她出現了:穿著黑衣,背後給明亮的天空襯托得格外顯著;後面跟著兩個六歲到八歲的孩子,一男一女,采著花玩兒。他們一走近便彼此認出來了,眼神都表示很激動,可是沒有驚訝的聲音,只微微做了一個詫異的手勢。他非常騷動,她嘴唇也有點兒顫抖。雙方停住了腳步,同時輕輕的說:

  「葛拉齊亞!」

  「你原來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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