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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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覺走了好幾裡地。因為身體虛弱,頭昏目眩,最單純的感覺也有意想不到的反響。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照著陽光的荒涼的路上閃過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影子,把他嚇了一跳。 到一個樹林出口的地方,他發覺近邊有個村子,因為怕見人,馬上回頭走,可是不能不走近村子高頭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著山腰,象一所療養院,四周是個向陽的大花園,寥寥落落的有幾個步子不大穩健的人在沙道上走著。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但在小徑的拐角兒上,他劈面遇到一個眼睛慘白的人,軟綿綿的坐在兩株白楊底下的凳上,臉又胖又黃,眼睛直勾勾的瞪著前面。身後另外坐著一個人。兩人都不出一聲。克利斯朵夫已經在他們面前走過了,又忽然停下來,覺得那雙眼睛是他認識的,回過頭去瞧了瞧。那人始終不動,瞪著前面,仿佛有一個固定的目標。旁邊那個看見克利斯朵夫招手,便走過來。 「他是誰啊?」克利斯朵夫問。 「療養院裡的一個病人,」那人指著屋子回答。 「我好象認識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個德國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說出一個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從前在曼海姆雜誌上寫文章的時代跟他見過。那時他們處於敵對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頭角,對方已經成名了。他性格很強,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寫實的,刺激感官的小說,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麼庸俗。克利斯朵夫雖然討厭他,對於他那種世俗的,真誠的,範圍狹小的,但很完美的藝術,也不由得暗暗欽佩。 「他這個病已經有一年了,」那個看守的人說。「醫過一陣,大家以為他好了,送他回去了。不料又發了。一天晚上,他竟然從窗裡跳下去。初到這兒的時候,他又是騷動,又是叫嚷;現在可非常安靜,整天就這樣的坐著。」 「他在那裡瞧什麼呢?」克利斯朵夫問。 他走近凳子,不勝憐憫的瞅著這個被病魔打敗的人,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皮很厚,一隻眼睛差不多閉著。那瘋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邊。克利斯朵夫叫著他的姓名,握著他的手,——覺得又軟又潮,絲毫無力,象一樣死的東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自己手裡。瘋子把望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著前面,呆頭呆腦的笑著。 「你瞧什麼啊?」 「我等著,」那人一動不動的低聲回答。 「等什麼?」 「等復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個寒噤,趕緊跑了。這句話象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裡。 他沒頭沒腦的望森林裡鑽,朝著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為心緒很亂,迷了路,走進一個大松林。一片陰影,萬籟無聲。不知從哪兒來的幾點火黃的陽光透入濃厚的陰影。克利斯朵夫被這幾道光催眠了,覺得周圍漆黑一團。他踏著厚厚的針氈,象脈管般隆起的樹根常常絆他的腳。樹下沒有一株植物,沒有一片鮮苔。枝頭上也沒有鳥聲。樹身下部的枝條已經枯了,所有的生機全躲在上面有陽光的地方。再望前去,連這點兒生意也熄滅了。那是樹林中間被某種神秘的病侵蝕的部分。各種細長的地衣象蜘蛛網似的包裹著紅紅的松枝,把它們從頭到腳捆縛著,從這一株樹蔓延到那一株樹,把森林窒息了。它們象水底下的海藻,到處伸著觸角。四下裡也如同海洋深處一樣的靜寂。高頭的陽光暗淡了。死氣沉沉的林中不知怎麼溜進了一片霧,包圍著克利斯朵夫。一切消滅了;什麼都沒有了。他亂竄了半小時;白茫茫的霧越來越濃,變得黑沉沉的,刺他的喉嚨;他自以為望前直走,其實在那裡繞圈子,松樹上掛著奇大無比的蜘蛛網,霧氣經過的時候在網上留下搖搖欲墜的水珠。臨了,天羅地網似的迷陣漏出一個空隙,讓克利斯朵夫走出了海底森林,又看到些生氣蓬勃的樹木,松樹跟櫸樹的無聲的鬥爭。但周圍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醞釀了幾小時的靜默,騷動起來了。克利斯朵夫停下來聽著。 突然之間遠遠的來了一陣波濤。樹林深處先卷起一陣風,象奔馬似的到了樹頂上,樹尖都象水浪一般的波動。那陣風好比彌蓋朗琪羅畫上的上帝在百丈巨濤中洶湧而來,在克利斯朵夫頭頂上滾過。森林為之戰慄,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為之戰慄了。那是大地回春的先兆…… 然後一切又靜下來。克利斯朵夫懍懍然趕回家,兩腿索索的抖個不住,走到屋門口,象被人追逐似的望後回顧了一下。天地仿佛死了。山坡上的樹林都死氣沉沉的睡著了。靜止不動的空氣顯得異樣的透明。萬籟無聲。唯有一道剝蝕岩石的泉水,嗚嗚咽咽的替大地唱著哀歌。克利斯朵夫渾身滾熱的睡下。和他一樣煩躁不安的牲口在隔壁的牛棚裡騷動…… 夜裡,他迷迷忽忽的似睡非睡。遠遠的又起了一陣波濤:風又來了,這一回卻是飆風,——是春天的季候風,它吐出灼熱的呼吸,使酣睡未醒,打著寒噤的土地感到一點兒溫暖;它把冰溶解了,把一路上的甘霖都給帶來了。土窪那邊的樹林中,風象打雷一般咆哮怒吼,越來越近,越來越膨大,以千軍萬馬之勢沖上山坡;整個山林都是一片呼嘯聲。屋子裡有騎馬嘶鳴不已,幾頭母牛也跟著叫。克利斯朵夫坐在床上聽著,連頭髮也豎了起來。狂風吹到了,呼呀呼呀的直叫,定風針格格的響著,屋瓦亂飛,屋子也搖搖欲動。一個花盆給吹在地下,打破了。克利斯朵夫沒有關嚴的窗嘩啦啦的打開了,一陣熱風直沖進來,劈面吹著克利斯朵夫,也吹到了他裸露的胸部。他跳下床,張著嘴,連氣都透不過來。似乎有個活的上帝沖進了他空虛的靈魂。這就是復活!……空氣進入他的喉管,新生命的波浪灌飽了他的臟腑。他覺得自己要爆裂了,想要叫喊,叫出他又痛苦又快樂的情緒,但他只能吐出幾個沒意義的聲音。紙張被狂風吹得滿屋亂飛;他搖搖晃晃的用手臂敲著牆,在房間裡手舞足蹈的嚷著: 「噢!你,你,你終於回來了!」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噢,你,我不是找不到你了嗎?…… 幹嗎把我丟了呢?」 「為了要完成我的使命,完成你所放棄的使命。」 「什麼使命?」 「戰鬥啊。」 「你為什麼還要戰鬥?你不是萬物的主宰嗎?」 「不是的。」 「你不就是萬物嗎?」 「我不是萬物。我是征服虛無的生命。我不是虛無。我是在黑夜中燒毀虛無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久的戰鬥。我是永遠在奮鬥的自由意志。跟我一同戰鬥,一同燃燒罷。」 「我打敗了。不中用了。」 「你打敗了?你覺得完了?那末別人會打勝的。別想著你自己,得想著你的隊伍。」 「我是孤獨的,只有我一個人;我沒有隊伍。」 「你不是孤獨的,你不是屬你的。你是我的許多聲音中間的一個,是我的許多手臂之中的一條。得替我說話,替我作戰。倘若手臂斷了,聲音嗄了,我還是站著;我可以用別的聲音,別的手臂來鬥爭。你即使打敗了,還是屬一個永不打敗的隊伍。別忘了我的話,你便是死了還是會勝利的。」 「主啊,我多痛苦!」 「你以為我不痛苦嗎?千百年來,死亡追著我,虛無等著我。只靠了一次又一次的勝仗,我才打出路來。生命的大河被我的血染紅了。」 「戰鬥,永遠要戰鬥嗎?」 「是的。上帝也在那裡戰鬥。上帝是一個征服者,是一頭吞噬一切的獅子。虛無包圍上帝,上帝把虛無降服。戰鬥的節奏才是最高妙的和聲。這和聲可不是為你那些人間的耳朵聽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靜靜的盡你的本分,讓神明去安排一切。」 「我沒有氣力了。」 「替那些強者歌唱罷。」 「我的嗓子破裂了。」 「那末祈禱罷。」 「我的心已經不乾淨了。」 「把它扔掉,拿我的去。」 「主啊,要忘掉自己,把自己死了的靈魂丟掉,倒還罷了。可是怎麼能丟棄我的死者,怎麼能忘掉我所愛的人呢?」 「把他們跟你自己死了的靈魂一起丟掉罷。只要找到了我的活生生的靈魂,你就會發覺你的死者並沒死了。」 「噢,你曾經把我遺棄,將來還會遺棄我嗎?」 「會的。一定的。可是你決不能把我丟下。」 「要是我的生命熄滅了呢?」 「那末把別的生命點起來。」 「倘若我連心都死了呢?」 「那末生命是在別的地方了。打開你的窗戶迎接它罷。你這糊塗蟲,屋子坍了,你還把自己關在裡頭!快快出來罷。還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過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虛而閉塞的靈魂中找你。我的靈魂破碎了;不料我的傷口等於一扇窗子,從那裡透進了空氣;我又能夠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是我把你找回來的……別說話,你聽著。」 克利斯朵夫便聽見生命的歌聲象泉水喁語一般在胸中響亮。憑窗遠眺,昨天還是奄奄一息的樹林,今天卻在春風春日之下洶湧澎湃。陣陣的風濤,歡樂的顫抖,在樹幹中間飄過;屈曲的枝條向著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著手臂。急流奔瀉,有如歡笑的鐘聲。同樣的景色昨天還埋在墳墓裡,今天可復活了;生命回來了,而克利斯朵夫心中的愛也醒過來了。得到上帝恩寵的靈魂簡直是一樁奇跡!靈魂從惡夢中覺醒,一切都在它周圍再生。心又跳動了。枯涸的泉水又開始流了。 克利斯朵夫重新加入神聖的戰鬥……他自己的戰鬥,人類的戰鬥,一到這個陽光象雪片般亂舞的大混戰中就顯得太渺小了!……他把自己的靈魂剝光了。好比一個人在夢裡常常會吊在空中似的,他從高處看自己,從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時他的痛苦的意義立刻顯出來了。他的鬥爭是眾生萬物的大鬥爭中的一部分。他的失敗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而且馬上得到補救的。他為大家鬥爭,大家也為他鬥爭。他們分擔他的憂苦,他也分享他們的光榮。 「同伴們,敵人們,向前罷,踏在我的身上罷,炮車儘管在我身上輾過罷!我根本不想到那個傷我皮肉的鐵輪,不想那些踩著我腦袋的腳,我只想著替我報復的人,想著主宰,想著成千累萬的隊伍的領袖。我的血是給他未來的勝利鋪路的……」 如今他覺得上帝不是一個麻木不仁的創造者,不是一個尼羅在鐵塔上眺望他自己放下的大火。上帝也在受苦。上帝①也在戰鬥,跟戰鬥的人一塊兒戰鬥,援助受苦的人。因為它是生命,是黑夜裡的一點光明,它慢慢的展布開去,要吞沒黑夜。可是黑夜無邊,神的戰鬥永遠沒有休止;而誰也不知道結果。那是英雄的交響樂,連那些互相衝突,互相混雜的不協和音也會化作清明恬靜的音樂。象櫸樹林無聲無息的作著猛烈的戰鬥一樣,生命就在永恆的和其中作著戰鬥。 ------------------------------ ①尼羅為羅馬帝國的大帝,以荒淫無道著稱于史。相傳公元六十四年時羅馬城中的大火為其所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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