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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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人關切他。他住的是一所破屋,跟正屋分開的。臥房歸他自己收拾,——並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頓飯都由人家送來,放在樓下;他簡直看不見一個人。房東是沉默而自私的鄉下老頭,根本不理會他。克利斯朵夫吃東西也好,不吃東西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連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個身子陷在雪裡,差點兒回不來。他竭力用疲勞來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機會能不勝困憊的睡上幾小時。 關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頭聖·裴那種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過來把眼睛血紅的大腦袋靠在他的膝上。他們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斯朵夫讓它待在身邊,象病中的歌德一樣,並不為這雙眼睛有什麼不安,也不想對它們說:「去你的罷!……你這是白費氣力,鬼東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聽讓這一對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時他也很想幫助它們,覺得這是一顆被拘囚的靈魂向他求告。 因為受著痛苦的磨練,活活的脫離了人生,遭著人類自私自利的蹂躪,他才看到了被人類迫害的犧牲者,看到了人類得意揚揚的屠殺別的生物的戰場,心中不由得又憐憫又厭惡。便是在幸福的時候,他也一向喜歡動物,不忍看到它們受虐待,對於打獵有種強烈的反感,只因為怕人笑話而不敢表示出來,或許對自己也不敢承認;但他不願意親近某些人,骨子裡的確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從來不能跟一個以殺害動物為樂的人做朋友。這倒不是為了溫情主義:他比誰都明白生活是建築在痛苦與殘忍上面的,一個人要活著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閉上眼睛,說說空話所能解決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平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還沒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為了生活而殺戮。但為殺戮而殺戮的人是個兇手。雖然是無意識的,可究竟是兇手。人類應當努力減少痛苦與殘忍:這是我們最重要的責任。 平時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著的。他不願意去想它。想有什麼用呢?有什麼辦法呢?他應當成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業,不惜任何代價的求生存,哪怕要犧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別想罷,別想罷!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禍害,打了敗仗,就非想到不可了!從前他責備奧裡維,不該對於人家所受的和給旁人受的苦難抱著無謂的同情,自己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舉。如今他卻比奧裡維更進一步:因為他元氣充足,所以衝動之下,對宇宙間的悲劇看得格外透徹。他體會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剝光了。一想到那些動物,他不由得渾身戰慄;悲憤到極點。他完全瞭解禽獸眼中的表情,看到它們有一顆和他的靈魂一樣的靈魂,一顆無法伸訴的靈魂。它們的眼睛在那裡嚷著:「我又沒侵犯你們,幹嗎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慣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頭關在柵欄裡哀鳴的小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帶著藍色,粉紅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腦門上的蜷毛,紫色的面部,向內拳曲的膝骨;——或是一頭羔羊被一個鄉下人縛著四腳倒提著,把腦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嘰嘰,伸著灰色的舌頭,咩咩的叫著;——或是擠在籠裡的母雞;——或是一頭被人屠殺的豬在遠處哀號;——或是在廚房桌上被人破了肚子的魚……人類加在這些無辜的動物身上的酷刑,都緊緊的牽著他的心。假定它們也有一點兒理性的話,世界對於它們該是一場多麼可怕的惡夢!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聾的人,割著它們的喉管,掐著它們的肚子,把它們腰斬,活活的燒著,看著它們痛苦的抽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種族裡頭,也沒有比這個更殘暴的事。對於一個沒有成見的人,看到動物的痛苦比人類的痛苦更難忍受。因為人的受苦至少被認為不應該的,而使人受苦的也被認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萬的動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殺,大家心上沒有一點兒疙瘩。誰要提到這一點,就會給人笑話。——然而這的確是不可赦免的罪惡。只要犯了這一樁罪,人類無論受什麼痛苦都是活該的了。這是他欠下的血債。如果真有一個上帝而竟容忍這種罪惡,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債。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靈就應該得救。倘若上帝只對強者發慈悲,而對於弱者,對於給人類作犧牲的下等的生物沒有正義,那末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慈悲,什麼正義…… 可憐人類的屠殺在宇宙的大屠殺中還不算一回事呢。禽獸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物,無聲無息的樹木,在它們之間也等於兇暴的野獸。所謂森林的恬靜,只是文人學士的好聽的詞藻而已,因為他們只認識書木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邊的森林中就有著可怕的鬥爭。殺人犯似的櫸樹撲在美麗的松樹身上,憑著象古希臘柱頭那樣苗條的腰肢,使它們窒息。同時它們也撲在橡樹身上,把它們拗得折臂斷腿。巨人式的百臂的櫸樹,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樹,把周圍的一切都毀滅了。沒有敵人的時候,它們便同類相殘,彼此扭做一團,好象洪荒時代的巨獸。斜坡下面的樹林裡還有皂角樹在林邊望裡頭鑽進來,攻擊小松樹,壓著敵人的根株,用樹膠把它們毒死。那是拚個你死我活的鬥爭,得勝的把敵人的地盤和殘骸一起併吞了。大妖魔沒收拾完的,還有小妖魔來收拾。長在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樹,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氣。黑蟻侵蝕那些已經在腐爛的林木。幾千百萬看不見的蟲豸把一切蛀蝕,穿洞,把生命化為塵土……而這些戰鬥都是在靜默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豈不過是一個悲壯的面具,面具底下還不是生命的痛苦與慘酷的本相嗎? 克利斯朵夫筆直的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個束手待斃,讓自己淹死的人。他心裡想死,事實上卻是竭盡所能的求生存。莫紮特說過,「有一等人是始終要奮鬥的,除非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人。他覺得自己快消滅了,所以一邊往下掉一邊舞動手臂,東抓抓,西找找,想找一個依傍,讓自己吊著。他以為找到了。他才想起奧裡維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託在他身上,拚命把他抓住了。對啦,他應當找這個孩子,要人家給他,讓他教養,讓他愛,代替父親的地位,——他要使奧裡維在兒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為痛苦而變得自私了,怎麼不早想到這一點呢?於是他寫信給撫養孩子的賽西爾,很焦心的等著回音。他全副精神想著這個念頭,教自己鎮靜:——啊,還有個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為知道賽西爾的心是極好的。 回信來了。賽西爾告訴他,奧裡維死後三個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裡來對她說:「還我孩子!」 這便是當初丟下奧裡維和孩子的女人,——雅葛麗納,可是已經面目全非。她那次瘋狂的愛情沒有多久就完了。情人還沒有對她厭倦的時候,她先對情人厭倦了,回到母家,喪氣之極,對一切都厭惡,人也老了許多。為了那樁鬧得沸沸揚揚的桃色事件,許多朋友跟她斷絕了。平時行為最不檢點的人並不是最寬容的。連她的母親都對她表示那樣的輕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會上的虛偽。奧裡維的死更是個重大的打擊。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氣,教賽西爾不忍拒絕她的要求。把一個視同己出的小娃娃退還給人家當然是極難受的,但對一個比你更有權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離豈不更痛苦嗎?她原來想寫信給克利斯朵夫,徵求他的意見。但克利斯朵夫從來沒答覆她的信,她已經不知道他的通信處,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人生的快樂得而復失,有什麼辦法?唯有隱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夠幸福,能夠有人愛…… 回信是傍晚到的。遲遲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經長出新葉的樹林中,枝條又被積雪壓斷了,劈劈拍拍的響著,象戰場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獨自待在屋裡,不點燈火,在白光閃爍的黑影裡每次聽到林中悲壯的聲響都嚇得直跳,他也象那些樹木一樣,給沉重的擔子壓得格格的響著。他想: 「如今是什麼都完了。」 一夜過後,又是白天;樹木並沒有斷。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還有以後的幾天幾夜,樹木繼續受著壓迫,劈劈拍拍的響著,可始終沒斷下來。克利斯朵夫一點兒生存的意義都沒有了,可是照舊活著。他再沒有理由奮鬥了,可是他照舊奮鬥,一拳來一腳去,跟那腐蝕他脊骨的無形的敵人肉搏,好比雅各對天神的苦鬥。他對鬥爭並不存什麼希望,只等有個結束:他永遠在那裡苦鬥,嘴裡喊著: 「你儘管把我打倒罷!幹嗎不打倒我呢?」 幾天過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鬥告了個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舊撐著身子,走出門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個堅強的種族支持的人,還是幸福的。祖父的跟父親的腿,把快要倒下來的兒子的身體撐住了;強壯的祖先們一舉手之間把那顆筋氣力盡的靈魂給托住了,好象戰士雖死,他的坐騎還是把他馱著。 他走在兩個土窪中間一條高坡的路上,又走下一條地上都是尖石頭的小徑,石頭中盤根錯節的長著些發育不全的橡樹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兒去,但腳步比神志清楚的人更穩實。他沒有睡覺,幾天以來差不多沒吃過東西,眼睛前面蒙著一層霧,向著下邊的山谷走去。——那時正是復活節的前幾日。天是陰的。冬季最後一個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正在醞釀中。下面許多小村子裡傳來一陣陣的鐘聲。先是從山腳下土坳裡的一個鐘樓上來的;鐘樓頂上蓋著雜色的乾草,有黑的,有黃的,長著一層蘚苔,象絲絨一樣。接著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見的那個鐘樓。隨後又是對河平原上的那些。還有在很遠的地方,霧靄蒼茫中的一個村子隱隱約約發出一片模糊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腳步,幾乎要昏過去了。那些聲音似乎對他說: 「到我們這兒來罷!這兒只有和平,沒有痛苦。不但痛苦消滅了,思想也消滅了。我們可以催眠你的靈魂,讓它在我們的臂抱中睡著。來罷,休息罷,你從此不會醒了……」 他覺得多麼疲倦!真想睡覺。可是他搖搖頭,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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