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六五


  下午,阿娜由勃羅姆陪著出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簾後面看到了。原來是身子筆直,姿勢挺拔的人,現在竟駝著背,縮著頭,氣色蠟黃,人也顯得老了;勃羅姆替她裹著大衣與圍巾,她身子縮做一團,難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並沒看見她的醜,只看見她的不幸,心中充滿著憐憫與愛,恨不得奔過去跪在地下,親她的腳,親她這個被情欲掃蕩的身體,求她原諒。他一邊望著她一邊想:「這是我的成績!……」

  他在鏡子裡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臉色一樣的難看,身上同樣有著死亡的紀錄。於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績嗎?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殘酷的主宰的成績。」

  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巴比到街坊上報告一天的經過去了。時簡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敲了五點。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來的阿娜和快要臨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來。他覺得這一夜再沒勇氣跟她住在一幢屋子裡了,理智完全被情欲壓下去了。他不知道會幹些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除了要阿娜以外。他無論如何要阿娜。想到剛才在窗裡看見的那張可憐的臉,他對自己說:「啊!把她從我手裡救出去罷!……」

  他忽然下了決心,把散滿一桌的紙張急急忙忙收起,用繩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走在甬道裡靠近阿娜房門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緊腳步。到了樓下,他對荒涼的園子最後瞧了一眼,象賊一樣的溜出大門。冰冷的霧刺著皮膚。克利斯朵夫沿著牆根走,唯恐遇到一張熟識的臉。他直奔車站,踏上一節開往盧塞恩的火車,在第一站上寫了封信給勃羅姆,說有件緊急的事要他離開幾天,很抱歉在這種情形之下跟他分別,希望他和他通信,給了他一個地址。到了盧塞恩,他又換乘開往戈塔的火車,半夜裡在阿多夫和哥施埃能中間的一個小站上跳下來,根本不知道這地方的名字,以後也從來沒有知道。他在車站旁邊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腳。路上是一片汪洋。傾盆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明天一天。雨水從一個破爛的水鬥中瀉下來,聲音象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水淹沒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樣。他躺在潮濕而有股煤煙味的被單裡,沒法睡覺,心中老想著阿娜所冒的危險,竟忘了自己的痛苦。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受到公眾的侮辱,非給她一條出路不可。在極端興奮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個古怪的主意:寫信給城中和他有點來往的少數音樂家中的一個,糖果商兼管風琴師克拉勃。他告訴他說,為了一件愛情的糾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沒到勃羅姆家以前就開始的,他本想在那裡把熱情壓下去,可是辦不到。信寫得相當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當的含混,可以讓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補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為知道那傢伙最喜歡說短道長,預備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張揚出去。——事實上也果真是這樣。為了進一步的淆惑聽聞,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幾句,對勃羅姆與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當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著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後幾個月,一天一天的回想起來。他從熱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遠拿她當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給她一種精神上的偉大,悲壯的意識,因為這樣他才更愛她。阿娜既不在眼前,這些熱情的謊言當然更象事實了。他認為她天生是個健全而自由的人,受著壓迫,想掙脫她的枷鎖,渴慕一種坦白的,闊大的生活;然後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壓下去,因為它們不能跟她的命運調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對他喊著:「救救我!」他便緊緊的抱著她美麗的身體。所有的回憶把他折磨著;他覺得加深自己的傷痕有種痛苦的快感。白日將盡,苦悶越來越厲害,簡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來,走出臥房,付了旅館的賬,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開去的火車,半夜裡到了那兒,直奔勃羅姆家。小巷子裡有一個和勃羅姆的花園接連的園子。克利斯朵夫翻過牆頭,跳進鄰家的花園,再跳進勃羅姆的花園,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盞守夜燈的微光照著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裡受苦。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進屋子了,手已經向門鈕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門,園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動。七八小時以內,他完全糊塗了,到這時才醒過來,嚇得渾身哆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雙好象釘在地下的腳拔起來,奔到牆邊,爬過去,逃了。

  當夜他就離城,第二天跑到山裡去隱在一個蓋著白雪的小村子內……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來,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氣足,不為形役……」

  「於是我就起來,拿出我本來沒有的,

  那種大無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麼堅強,多麼勇敢!」

  ——《神曲·地獄》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麼呀?為什麼要打擊我呢?從我童年起,你就給了我貧窮,要我奮鬥。我毫無怨言的奮鬥了。我也愛我的貧窮。你給我的這顆靈魂,我曾經努力保持它的純潔;你放在我心中的這朵火焰,我曾經努力搶救……主啊,你卻是拚命要毀滅你所創造的東西,你把這火焰熄滅了,把這靈魂污辱了,凡是我賴以生存的都被你剝奪了。我在世界上只有兩件財寶:我的朋友和我的靈魂。現在我一無所有了。你把什麼都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屬￿我的,而你從我手裡搶去了。我們兩個人的心等於一顆,而你把它們撕破了;你給我們嘗到相依為命的甜蜜,為的是要我們更感到生死永訣的慘痛。你在我的周圍,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平空虛。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沒有意志,沒有武器,好比一個在黑夜裡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這個時間打擊我。你輕輕的,象個奸細似的,從背後走來把我刺傷了;你對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條惡狗。你知道我那時沒有氣力,不能奮鬥,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麼都拿走了,一切都給玷污了,一切都毀滅了……我對自己厭惡到極點。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與羞恥叫喊出來,或是在創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罷了!可是我沒有精力,創作的機能也萎縮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樹……死,我不是等於死了嗎?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罷,把這個肉體跟靈魂一起毀滅了罷,別讓我留在世界上了,別讓我活下去了,別讓我無窮無盡的在溝壑中掙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殺了罷!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舊向他這樣的呼籲。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脈中一個孤獨的農家。屋子背靠著樹林,藏在山坳裡:後面是一塊隆起的高地,擋住了北風;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著草地迤邐而下。岩石到了某個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樹掛在邊緣上,枝條修長的櫸樹望後仰著。天色黯淡。渺無人跡。一片茫無邊際的空間。整個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著。只有半夜裡,狐狸在林間悲啼。那是嚴冬將盡的時節。遲遲不去的冬天。永無窮盡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開始。

  可是一星期以來,昏睡的土地覺得它的心復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凍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著的櫸樹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來。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經有些嫩綠的新芽象針尖似的探出頭來;它們周圍,在雪的空隙中間,潮濕的黑土仿佛張著小嘴在那裡呼吸。每天有幾個鐘點,在堅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聲音。光禿的林中,幾隻鳥唱出尖銳響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沒留意。在他,一切都跟從前一樣。他不是成天在房裡打轉,就是在外邊亂跑,絕對沒法休息。靈魂被內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們在那裡互相搏鬥。被壓制的情欲照舊發瘋般的亂沖亂撞。而憎惡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樣的激烈。它們互相咬著咽喉,要拚個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們撕裂了。同時還有關於奧裡維的回憶,關於他死亡的哀痛,創造欲不得滿足的苦悶,看到了虛無而竭力反抗的傲起。總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裡,不讓他有一分鐘安靜。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較平靜的時候,他也孤獨到極點,在心中找不到一點兒自己的東西:思想,愛情,意志,都被毀盡了。

  創造!創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殘渣剩滓丟在波濤裡罷!乘風破浪,逃到藝術的夢裡去罷!……創造!他要創造,可是辦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沒有規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時候,他非但不用擔憂精力會衰竭,倒反覺得過於旺盛的元氣是種累贅。他完全逞著性子,高興工作就工作,不高興工作就不工作,沒有任何固定的規則。實際上他隨時隨地都在工作,頭腦從來不空閒的。生命力沒有他那麼豐富而更深思熟慮的奧裡維,曾經屢次告誡他:

  「小心點兒。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滾滾,明天可能點滴無存。一個藝術家應當把他的才氣抓在手裡,不能隨便揮霍。你應當疏導你的精力,把它納入正規。你得用習慣來約束自己,按時按日的工作。這種習慣對於一個藝術家的重要,不下於操練步法之對於一個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騷動的時候,——(那是永遠免不了的),——工作的習慣等於你的一副鐵甲,可以使你的心靈不至於崩潰。我很知道這一點。我能夠活到現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聽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對你是好的,朋友!厭倦人生嗎?哼!我才不會呢!我胃口太好了。」

  奧裡維聳了聳肩膀:「物極必反。最強壯的人鬧起病來是最危險的。」

  奧裡維的話此刻證實了。朋友死了以後,克利斯朵夫的內心生活並不馬上枯竭,可是變得斷斷續續的,會突然之間奔瀉一陣,然後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見了。克利斯朵夫沒留意這情形;那時他對什麼都無所謂。悲痛與方在萌動的情欲佔據了整個的思想。——但是颶風過後,他又想找那個泉源來解渴的時節,便什麼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沒有。心靈枯涸了。他儘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潛流飛湧出來,儘管不惜任何代價的要創造,精神可不聽指揮了。他不能向習慣求救。而習慣才是忠實的盟友;我們有時會把一切的生活意義都失掉,只有它始終如一,永遠跟著我們,一聲不出,一動不動,直瞪著眼睛,抿著嘴唇,用它那雙穩定的,從來不哆嗦的手,帶著我們穿過危險的行列,直到我們重見光明,對人生又有了興趣的時候為止。克利斯朵夫卻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裡碰不到一隻援助他的手。他沒有力量再爬上山頂去迎接陽光。

  這是最兇險的關口。他覺得快要發瘋了。有時他跟自己的頭腦作著荒唐而狂亂的鬥爭,因為他象狂人一樣有些執著的念頭,數目和他糾纏不清:他往往數著地板,數著森林中的樹木。有時根音①的數目字與和絃的度數在他腦中打架。有時他象死人一樣的慮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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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根音為和聲學上的專門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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