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六四


  「阿娜!」

  「咱們怎麼辦呢?」

  他瞅著她回答:「死罷。」

  她快活得叫起來:「噢!真的嗎?你也願意死嗎?……那末我不孤獨了!」說完,她把他擁抱了。

  「你以為我會丟掉你嗎?」

  「是的,」她低聲回答。

  他聽了這句話,才體會到她痛苦到什麼地步。

  過了一忽,他用眼睛向她打著問號,她明白了,回答說:「在書桌的抽屜裡。靠右手,最下面的一個。」

  他便去找了。抽屜的盡裡頭果然有把手槍,那是勃羅姆在大學念書的時代買的,從來沒用過。克利斯朵夫又在一隻破匣子內找到幾顆子彈,一古腦兒拿到床前。阿娜望了一眼,立刻掉過頭去。克利斯朵夫等了一會,問道:「你不願意了嗎?」

  阿娜猛的回過身來:「怎麼不願意!……快點兒!」

  她心裡想:「現在我得永遠掉在窟窿裡了。早一些也罷,晚一些也罷,反正是這麼回事!」

  克利斯朵夫笨手笨腳的裝好了子彈。

  「阿娜,」他聲音發抖了,「咱們之中必有一個要看到另外一個先死。」

  她一手把槍奪了過去,自私的說:「讓我先來。」

  他們倆還在互相瞧著……可憐!便是快要一塊兒死的時候,他們覺得彼此還是離得很遠!……各人都駭然想著:「我這是幹的什麼呢?什麼呢?」

  而各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出這個念頭。這件行為的荒唐,在克利斯朵夫尤其感覺得清楚。他整個的一生都白費了;過去的奮鬥,白費了;所有的痛苦,白費了;所有的希望,白費了;一切都隨風而去,糟掉了;一舉手之間,什麼都給抹得乾乾淨淨……要是在正常狀態中,他一定會從阿娜手中奪下手槍,望窗外一扔,喊道:「不!我不願意。」

  可是八個月的痛苦,懷疑,令人心碎的喪事,再加這場狂亂的情欲,把他的力量消耗了,把他的意志斵喪了,他覺得一無辦法,身不由主……唉!歸根結蒂,有什麼關係?

  阿娜相信這樣的死就是靈魂永遠不會得救的死,便拚命的想抓住這最後一刹那:看著搖曳不定的燈光照著克利斯朵夫痛苦的臉,看著牆上的影子,聽著街上的腳聲,感到手裡有一樣鋼鐵的東西……她抓住這些感覺,仿佛一個快淹死的人抱著跟他一起沉下去的破船。以後的一切都是恐怖。為什麼不多等一下呢?可是她反復說著:「非如此不可……」

  她和克利斯朵夫告別了,沒有什麼溫情的表示,匆匆忙忙的,象一個怕錯失火車的旅客;她解開襯衣,摸著心,拿槍口抵在上面。跪在床前的克利斯朵夫把頭鑽在被單裡。正要開放的時候,她左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好比一個怕在黑夜中走路的孩子……

  那幾秒鐘功夫真是可怕極了……阿娜沒有開槍。克利斯朵夫想抬起頭來抓住阿娜的手臂,但又怕這個動作反而使阿娜決意開放。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失去了知覺……直聽到一聲哼唧,他方始仰起頭來,看見阿娜臉色變了,把手槍扔在床上,在他面前,她哀號著說:「克利斯朵夫!子彈放不出呀!……」

  他拿起手槍看了看,原來生了鏽,機關還是好的;也許是子彈不中用了。——阿娜又伸出手來拿槍。

  「算了罷!」他哀求她。

  「把子彈給我!」她帶著命令的口吻。

  他遞給了她。她仔細瞧了瞧,挑了一顆,渾身哆嗦的上了膛,重新把火器抵住胸部,扳著機鈕。——還是放不出。

  阿娜一撒手把手槍扔了,嚷著:「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他竟不許我死!」

  她在被單中打滾,象瘋子一般。他想走近去,她又叫又嚷的把他推開了,終於大發神經。克利斯朵夫直陪她到天亮。最後她安靜下來,差不多沒有氣了,閉著眼睛,慘白的皮膚底下只看見腦門的骨頭和顴骨:她象死了一樣。

  克利斯朵夫把亂七八糟的床重新鋪好,撿起手槍,拆下的鎖也裝還原處,把屋子都整理妥當,走了;時間已經七點,巴比快來了。

  勃羅姆早上回家的時候,阿娜還是在虛脫狀態。他明明看到發生了一些非常的事,但既不能從巴比那兒,也不能從克利斯朵夫那兒知道。阿娜整天的不動,眼睛閉著,脈搏微弱到極點,有時竟完全停止;勃羅姆好不悲痛的以為她的心已經不會跳了。慌亂之下,他對自己的醫道起了懷疑,便找了一個同道來。兩人會診的結果,決不定這是發高熱的開始呢,還是一種憂鬱性的神經病:還得仔細觀察病狀的變化。勃羅姆老是守在阿娜床頭,連飯也不願意吃了。到了晚上,脈搏並不象寒熱,而是極度的疲乏。勃羅姆喂了她幾羹匙牛乳,馬上吐掉了。她的身體在丈夫的臂抱中象折臂斷腿的木偶。勃羅姆在她身邊坐了一夜,時時刻刻起來為她聽診。巴比並不為了阿娜的病著慌,但非常盡職,也不願意睡覺,和勃羅姆一塊兒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睜開了。勃羅姆和她說話,她卻不覺得有他這個人,只是一動不動,眼睛瞪著牆上的一角。中午,勃羅姆看見她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瘦削的腮幫上直淌下來;便很溫柔的替她抹著,但她始終流著淚。勃羅姆喂了她一些東西,她完全聽人擺佈;晚上又說了些沒頭沒腦的話,提到萊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淺。她迷迷忽忽的始終想著自殺的念頭,想出種種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有時她不知跟什麼人在那裡爭論,神氣又忿怒又恐懼;她也跟上帝談話,固執的向他證明是他錯了;再不然是眼中燃著情欲的火焰,說出一些她似乎不會知道的淫蕩的話。一忽兒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楚的吩咐她第二天應該洗的衣服。夜裡,她昏昏的睡著了;忽而又抬起身子,勃羅姆趕緊跑上去。她神情好古怪的瞅著他,結結巴巴的,很不耐煩的,胡說一陣。

  「親愛的阿娜,你要什麼呀?」他問。

  她惡狠狠的回答說:「去把他找來!」

  「找誰啊?」

  她依舊瞅著他,還是那樣的表情,突然之間哈哈大笑;然後用手摸了摸腦門,哼唧著說:「哎!上帝!你忘了罷!……」

  她說著又睡熟了,很安靜的睡到天亮。快拂曉的時候,她身子欠動了一會;勃羅姆扶著她的頭,給她喝水;她很和順的喝了幾口,親了一下勃羅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點左右,她醒過來,一言不發,伸出腿來想下床。勃羅姆要她睡下。她卻非下床不可。他問她幹什麼。她回答說:「做禮拜去。」

  他跟她解釋,說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關著。她不聲不響,儘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指顫危危的穿衣服。勃羅姆的朋友,那位醫生,恰好走進房裡,便跟勃羅姆一同勸阻;後來看她一味堅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狀,也答應她出去了。他把勃羅姆拉在一邊,說他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順著她一點,出去也沒什麼危險,只要有勃羅姆陪著。勃羅姆就對阿娜說跟她一塊兒去。她先是拒絕,要自個兒出門。但她在房裡才走了幾步就搖搖晃晃,便一聲不響,抓著勃羅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虛得厲害,路上時時刻刻的停下。好幾次他問她願不願意回家,她可是繼續往前走。到了教堂,就象預先告訴她的一樣,大門關著。阿娜坐在門口一條凳上,打著寒顫,直坐到中午,然後攙著勃羅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來。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羅姆苦勸也沒用,只得重新出門。

  克利斯朵夫那兩天完全是孤獨的。勃羅姆心事重重,當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星期六上午,因為阿娜鬧著要出門,他想轉移目標,問她願不願意見見克利斯朵夫。不料她立刻顯得又害怕又厭惡,把他嚇得從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關在自己屋裡。憂急,愛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戰。他把所有的罪過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幾次他站起身來想把事情向勃羅姆和盤托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個痛苦的人。他始終受著情欲控制:老是在甬道裡,在阿娜的門外走來走去,一聽見腳聲又馬上逃到自己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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