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六三


  巴比有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親戚常常來看她。那是在教堂裡看門的,做禮拜的日子就在門口站崗,纏著白地黑條、吊著銀墜子的臂章,手裡拿著一根上端彎曲的杖。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薩米·維茲希,人長得又高又瘦,腦袋望前傴著一點,不留鬍子,象鄉下老頭兒一樣的嚴肅。他對宗教很誠心,凡是有關本區教徒的謠言,他比誰都熟悉。巴比和薩米想結婚,他們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嚴肅,堅定的信仰,和兇狠的性格。但兩人並不急於決定,都很謹慎的在暗中觀察。——最近薩米來的次數比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的。阿娜走過廚房,往往從玻璃門中瞧見薩米靠近爐灶坐著,巴比在一邊縫著東西。他們倆儘管說話,你可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只看到巴比眉飛色舞的扯動嘴唇,薩米抿著那只一本正經的大嘴笑著,完全是副怪相:喉嚨裡卻沒有聲響,屋子裡靜悄悄的。阿娜一進廚房,薩米就恭恭敬敬站起來,一聲不出,直要等她走了才敢坐下。巴比聽見開門聲,馬上打斷了話,還故意裝做剛才談的是無關緊要的題目,極恭順的向阿娜堆著笑臉,等待吩咐。阿娜疑心他們在議論自己;但她太瞧不其他們了,決不肯降低身分去偷聽他們的談話。

  鋪灰的詭計被阿娜破掉以後的第二天,阿娜跨進廚房,一眼就瞧見薩米拿著她夜裡掃起腳印的小帚。原來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裡拿的,這時才想起忘了歸還原處,竟丟在自己屋裡,被巴比尖銳的眼睛發見了。此刻巴比和薩米正在推敲這件故事。阿娜聲色不動,巴比順著女主人的目光瞧著掃帚,假意笑了笑,解釋道:「掃帚壞了,我要薩米給修理一下。」

  阿娜不屑揭穿這個無聊的謊話,只做沒聽見;她瞧了瞧巴比的活兒,批評了幾句,若無起事的走了出來。可是一關上門,她的傲氣完全沒有了,不由得躲在走廊的拐角兒上偷聽,——(她的確是屈辱到了極點之才會出此下策),——只聽見很短促的笑了一聲,接著又是一陣唧唧噥噥,輕得簡直聽不見。但她當時嚇昏了,自以為聽到了她怕聽的話,似乎他們談的是下次狂歡節中的化裝會和喧擾。沒有問題,他們想把鋪灰的故事穿插進去……可能是她聽錯了;但她神經過敏到病態的程度,半個月來又老想著被公眾羞辱的念頭,所以她非但把不確定的事當做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了。

  從此她就打定了主意。

  當天晚上,——(就是狂歡節以前的星期三),——勃羅姆被請到離城二十裡左右的地方去出診,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來。阿娜關在屋裡,不下來吃飯。她預備就在這晚上實行她的計劃。但她決意自個兒實行,不告訴克利斯朵夫。她瞧不其他,心裡想:

  「他雖然答應也不相干。男人總是自私的,只會扯謊。他有他的藝術,很快會把我忘了的。」

  並且這個好象毫無惻隱之心而生性暴戾的女人,或許對她的同伴還有點兒憐憫。但她太強悍了,自己還不願意承認有這點同情。

  巴比告訴克利斯朵夫,說太太要她代為道歉,因為不大舒服,想早些休息。克利斯朵夫只能在巴比監視之下獨自吃晚飯;她絮絮叨叨的在旁嚼舌,逗他開口,並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替阿娜說客氣話,終於連那麼輕信的克利斯朵夫也起了疑心。他正想利用這一晚跟阿娜徹底談一談。他也拖不下去了。當天黎明時分約定的話,他並沒忘掉。如果阿娜要求,他是準備履行諾言的。同時他也明白兩個人這樣的自殺未免太荒唐,什麼事都解決不了,只有把痛苦和醜事壓在勃羅姆身上,最好還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只消他有勇氣離開她;但這一點便大有問題,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來的嗎?可是他又想,等到離開她以後覺得受不了的時候,再一個人自殺也不為遲。

  他希望吃過晚飯能溜進阿娜的臥房。但巴比老跟在他背後。往常她的工作很早就完的;這一晚她撲在廚房裡洗刷不完;趕到克利斯朵夫以為終於得到釋放的時候,她又想出主意在通到阿娜臥房的甬道中整理一口壁櫥。克利斯朵夫看到她一本正經的坐在一隻高凳上,才知道她整個晚上不會走開了。他氣憤之極,恨不得把她跟那些一堆又一堆的盤子碟子一起摔下樓去;但他捺著性子,教她去問問女主人怎麼樣,他能不能去看她一下。巴比去了,回來用一種狡獪的,高興的神氣瞧著他,說太太好了一些,想睡一會,希望別打攪她。克利斯朵夫又惱又煩躁,想看書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屋裡去了。巴比直等他熄了燈才上樓,還預備在暗中監視,特意把房門半開著,以便聽到屋子裡的聲音。不幸她沒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熟了,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哪怕天上打雷,哪怕存著極大的好奇心,也不會醒的。這一點對誰都瞞不了,她的打鼾聲隔了一層樓也聽得見。

  克利斯朵夫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便到阿娜房裡去了。他心裡非常不安,需要和她談話,他走到門口,旋著門鈕,不料門拴上了,便輕輕敲了一會:沒有回音。他拿嘴巴貼在鎖孔上,先是低聲的,繼而是迫切的哀求……毫無動靜,毫無聲息。他以為阿娜睡著了,但覺得自己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因為竭力要聽屋子裡的聲音,他把臉緊貼在門上:一股好似從門內透出來的氣味使他吃了一驚,便低下身子,仔細辨了辨,原來是煤氣。他登時渾身冰冷,拚命的推房門,也顧不得會不會驚醒巴比了;可是房門動都不動……他想出來了:跟阿娜的臥室相連的盥洗室內有一個小煤氣灶,一定是被她把龍頭旋開了。非砸開房門不可。克利斯朵夫雖然慌亂,頭腦還清楚,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巴比聽見。他把全身的重量壓在門上,悄悄的使勁一頂。那扇堅固而關得很嚴的門只格格的響了一下,還是不動。阿娜的臥室和勃羅姆的書房中間另外有扇門相通。他便繞進書房,不料那扇門也關上了。這兒的鎖是在外邊的,他想把它拉下來,可是不容易。他先得撬去木頭裡的四隻大螺絲釘,但身邊只有一把小刀,黑洞裡什麼都看不見,又不敢點火,怕把煤氣引著了,連屋子都炸掉。他摸索了半日,終於把刀尖旋進一隻螺絲,接著又旋進了另外一隻,刀尖斷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絲釘又是異樣的長,怎麼也旋不出來。渾身淌著冷汗,又焦急又狂亂,他腦子裡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歲的時候被關在黑房裡,撬去了鎖逃出屋子的情形……終於最後一隻螺絲退下了,鎖也拿下來了,掉下許多木屑。克利斯朵夫沖進房間,打開窗子,立刻吹進一陣冷風。克利斯朵夫撞著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著,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顫危危的手隔著被單摸到一動不動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來阿娜坐在床上發抖。煤氣還沒有發生作用:屋子的天頂很高,窗戶都不大緊密,到處有空氣流通。克利斯朵夫把她摟在懷裡。她卻氣憤憤的掙扎著,嚷道:「去你的罷!……你來幹什?」

  她把他亂打一陣,可是感情太激動了,終於倒在枕上,大哭著說:「哎喲!哎喲!得重新再來的了!」

  克利斯朵夫抓著她的手,擁抱她,埋怨她,和她說些溫柔而又嚴厲的話:「你死!你自個兒死!不跟我一塊兒死!」

  「哼!你!」她這話是表示一肚子的怨恨,意思之間是說:「你,你是要活的。」

  他責備她,想用威嚇的方法改變她的主意:「瘋子!你不要把屋子炸掉嗎?」

  「我就是要這樣,」她氣哼哼的嚷著。

  他挑動她宗教方面的恐懼,這一下果然中了她的要害。他才提了兩句,她就嚷著要他住嘴。他卻不顧一切的說下去,認為唯有這樣,才能喚醒她求生的意志。她不出聲了,只抽抽搭搭的打呃。他說完了,她恨恨的回答:「現在你快活了罷?你做得好事!把我收拾完了,教我怎麼辦?」

  「活下去啊,」他說。

  「活下去!你不知道不可能嗎?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

  「什麼事呢?」他問。

  她聳了聳肩膀:「你聽著。」

  於是她用簡短的斷續的句子,把她一向瞞著的事統統說了出來:巴比的刺探,鋪灰的經過,薩米的事,狂歡節,無可避免的羞辱等等。她說的時候也分不出哪些恐懼是有根據的,哪些是沒有根據的。他聽著,狼狽不堪,比她更分不出真正的危險與假想的危險。他萬萬想不到人家暗地裡釘著他們。他想瞭解這個情形,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對付這一類的敵人是沒辦法的,他只是沒頭沒腦的氣瘋了,唯一的念頭是想打人。

  「幹嗎你不把巴比打發走呢?」他問。

  她不屑回答。把巴比趕出去當然比讓巴比待在這兒更危險;克利斯朵夫也懂得自己問得無聊。許多思想在他腦子裡衝突;他想打定一個主意,立刻有所行動。他握著抽搐的拳頭說:「我要去殺他們。」

  「殺誰?」她覺得這些廢話不值一笑。

  他勇氣沒有了。周圍埋伏著奸細,可是一個也抓不到,每個人都是奸黨。

  「卑鄙的東西!」他垂頭喪氣的說了一句。

  他倒在地下,跪在床前,把臉緊貼著阿娜的身子。——兩人一聲不出。她對於這個既不能保衛她又不能保衛自己的男人,覺得又可鄙又可憐。他的臉感覺到阿娜的大腿在那裡冷得發抖。窗子開著,外面氣溫很低;明淨如鏡的天空,星都打著哆嗦。

  她看見他跟自己一樣的失魂落魄,心裡痛快了些;然後聲音很凶但又很困倦的吩咐:「去點一支蠟燭來!」

  他點了火。阿娜牙齒格格的響著,拳著身子,抱著手臂放在胸口,下巴放在膝蓋上。他關了窗,坐在床上,抓著阿娜冰冷的腳,用手跟嘴巴焐著。她看了不由得感動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聲,眼神氣慘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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