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六二


  阿娜可發脾氣了:「他痛苦的時候,難道我,我不痛苦嗎?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們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他埋怨她只顧著自己。她責備他只關心她的丈夫而不關心她。可是過了一會,他說不能再這樣混下去,要向勃羅姆和盤托出的時候,她倒又埋怨他自私,嚷著說她並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決不能讓勃羅姆知道。

  她雖則話說得很凶,心裡卻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樣想著勃羅姆。固然她對丈夫沒有真正的情愛,但還是很關切他。她非常重視他們倆的社會關係和責任。或許她沒想到起子應該溫柔,應該愛她的丈夫,但認為必須把家務照顧周到,對丈夫忠實;在這些地方失職,她是覺得可恥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羅姆不久都會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一點也有相當理由,或者是因為不願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緒更亂,或者是因為她不肯示弱。

  不論勃羅姆的家怎樣的與世隔絕,不論布爾喬亞的悲劇怎樣的深藏,總有一些風聲透到外邊去。

  在這個城裡,誰也不能隱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沒有一個人對你望,大門跟護窗都關得很嚴。但窗口都掛著鏡子;你走過的時候,可以聽見百葉窗開著一點而立刻關上的聲音。誰也不理會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可是你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逃不過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說的,所見的,所吃的,甚至還知道、自以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著秘密的,普遍的監視。僕役,送貨員,親戚,朋友,閒人,不相識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參與這種出諸本能的刺探;那些東零西碎的事不知怎樣都會集中起來。人家不但觀察你的行為,還要看你的內心。在這個城裡,誰也沒權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權利搜索你隱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輿論抵觸的話,大家還有權利和你算帳。集體靈魂的無形的專制,壓在個人身上;所謂個人是一輩子受人監護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是屬￿他自己的,而是屬￿全城的。

  阿娜接連兩個星期日不在教堂露面,大家就開始猜疑了。平時仿佛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參加禮拜;她那方面是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而大家也似乎忘了有她這樣一個人。——但第一個星期日的晚上,她的缺席就被人注意到了,記在心裡。第二個星期日,那些虔誠的信徒把眼睛釘著《福音書》或牧師的嘴,沒有一個不是聚精會神的管著靈修的事業;同時也沒有一個不在進門的時候就留意到,出門的時候又複按一次阿娜的位置空著。下一天,阿娜家中來了一批幾個月沒見面的客人:她們借著各式各種的藉口,有的是怕她病了,有的是對她的事,對她的丈夫,對她的家,又感到興趣了;有幾個對她家裡的事消息特別靈通;可沒有一個提及——(那是故意藏頭露尾的避免的)——她兩星期不去做禮拜的事。阿娜推說不舒服,談著家務。客人們留神聽著,附和幾句;阿娜知道她們其實是一個字都不信。她們的眼睛在四下裡亂轉,在屋子裡搜尋,注意,一樣一樣的記在心裡;始終保持著冷靜的態度,面上嘻嘻哈哈,但眼神顯而易見是好奇到極點。有兩三次,她們裝做無心的神氣,問到克拉夫脫先生的近況。

  過了幾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門旅行的時期),——牧師也親自來了。那是一個長得極漂亮的老實人,年富力強,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裡了。他很親熱的問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禮貌的,心不在焉的,聽著他並不要求的她的解釋,喝了一杯茶,談笑風生,提到飲料問題,說葡萄酒在《聖經》上已經有記載,不是含有酒精的飲料,又背了幾段經典,講了一個故事。動身之前,他隱隱約約說到交壞朋友的危險,說到某些散步,某些褻瀆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惡的欲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並不針對阿娜而是對當時一般的情形說的。他靜默了一會,咳了幾聲,站起來,非常客氣的請阿娜向勃羅姆先生致意,說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話,行了禮,走了。——阿娜聽了他的諷示,氣得心都涼了。那是不是諷示呢?他怎麼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們在那邊又沒遇到一個熟人。但在這個城裡,不是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嗎?相貌很特別的音樂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婦在鄉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既然什麼都會不脛而走,這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城裡,而老是喜歡管閒事的人立刻認出是阿娜。當然這還不過是種猜測,但人家聽了特別高興;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媽子所供給的情報。公眾的好奇心如今在旁邊等他們自投羅網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窺探。狡猾的城裡人不聲不響的埋伏在那裡,好似一隻等著耗子的貓。

  倘使阿娜不是這個跟她過不去的社會出身,沒有那種虛偽的性格,那末雖有危險,她或許還不會讓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惡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但是教育把她的天性給制服了。她儘管批判輿論的橫暴與無聊,心裡還是尊重輿論;輿論要是制裁她,她也會接受;如果輿論的制裁和她的良心衝突,她會派她的良心不是。她瞧不起城裡人,又受不了被城裡人瞧不起。

  終於到了一個大家可以公然譭謗的時間。狂歡節近了。

  直到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為止,——(以後是改變了),——當地的狂歡節始終保存著肆無忌憚與不顧一切的古風。這個節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讓大家鬆散一下的;因為一個人不管願意不願意,精神上老是受著理性約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強的時代,風俗與法律越嚴格的地方,狂歡節的表現越大膽。阿娜的城市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平日為了禮教森嚴,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受到牽掣,到了那個節日,大家就格外放縱起來。所有積在靈魂下層的東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無恥的好奇心,人類作惡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圍而出,要吐口氣了。每個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記恨的人,把自己耐著性子在一年中聽來的消息,一點一滴搜集起來的醜聞秘史,在廣場上當眾宣佈。有的人用一輛車來表演。有的擎著高腳燈,字畫兼用的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竟化裝為自己的敵人,形容畢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天之內還有專事誹謗的小報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獪的參預這種匿名攻擊的玩藝。地方當局絕對不加干涉,除了帶有政治意味的隱喻以外,——因為這種漫無限止的自由曾經好幾次引起本地政府與外邦代表的糾紛。——但市民是毫無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吊膽,怕受到這樣的公然侮辱。這一點對於本城的風化的確大有裨益;而那種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裡人引以自豪的。

  當時阿娜心裡就存著這種恐怖,——其實並無根據。她沒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當地的輿論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會想到去攻擊她的。但在與世隔絕的情形之下,加上幾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極度疲乏與神經過敏,她能想像出最無理由的恐怖。她把那些不喜歡她的人的兇惡過分誇張了:以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極小的事就能把她斷送掉,而誰敢說這種事不是已經做下了呢?那末她勢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會不留餘地的暴露她的隱私,搜索她的內心:阿娜一想到要這樣的當眾丟醜,恨不得鑽下地去。據說幾年以前,一個受到這種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鄉。——你又絕對沒法自衛,沒法阻止,甚至也沒法知道會出點兒什麼事。何況單單疑心要出事,比著切實知道要出什麼事更不好過。阿娜象無路可走的野獸一般,睜著眼睛向四下裡瞧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裡,她已經被包圍了。

  阿娜的老媽子年紀四十開外,名叫巴比:高大,結實,太陽穴和腦門部分的肉已經癟縮,臉盤很窄,下半部卻很寬很長,牙床骨底下的肉望兩邊攤開去,象一隻乾癟的梨。她永遠掛著笑容,眼睛跟鑽子一樣的尖,陷得很深,拚命的望裡邊縮,眼皮紅紅的,看不見睫毛。她老是裝做很快活,愛戴主人,從來沒有相反的意見,很親熱的關心他們的健康;有事吩咐她罷,她對你笑著;責備她罷,她也對你笑著。勃羅姆認為她忠誠老實,什麼考驗都經得起。喜孜孜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為對照。但好些地方她很象女主人:象她一樣說話極少,穿扮嚴肅而整齊;也象她一樣熱心宗教,陪她去做禮拜,凡是靈修方面的功課都做得很到家;至於僕役的本分,例如清潔,準時,操守,烹飪,更是沒有話說。總而言之,她是個模範僕人,同時也是一個埋伏在家裡的標準敵人。阿娜憑著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會誤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她們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而且心裡都知道這一點而不表示出來。

  克利斯朵夫回來那夜,阿娜痛苦到極點,雖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見他,仍舊偷偷的赤著腳,在黑洞裡摸著牆壁走過去。正要進克利斯朵夫臥房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腳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層暖暖的,軟綿綿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裡明白了:原來甬道裡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給鋪了一層薄薄的細灰。巴比的狡計,無意中居然跟當年的矮子弗洛商用來偵察特裡利斯坦和伊索爾德幽會的老辦法一模一樣。少數的好榜樣跟壞榜樣,幾百年來都有人摹仿:可見人類真會保存經驗。——當時阿娜毫不遲疑,一方面瞧不起這種詭計,一方面要表示什麼都不怕,便繼續向前,走進克利斯朵夫的臥房,也沒對他提到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在回去的時候,拿一把壁爐的掃帚,仔細把灰上的腳印掃平了。——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見之下,一個冷冷的沉著臉,一個照例堆著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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