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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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們倆孤零零的重新穿過田野,走著早上所走的路。阿娜先還非常興奮。慢慢的,她話少了,後來為了疲倦或者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完全不作聲了。她很親熱的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連奔帶爬翻過來的山坡,歎了口氣。他們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時候,他停下來對她瞧著。她也瞧著她,不勝悵惘的笑了笑。 車中的乘客跟來時一樣的多,他們沒法談天。他和她對面坐著,目不轉睛的釘著她。她低著眼睛,抬了一下,又轉向別處,他無論如何沒法使她掉過頭來。她望著車外的黑夜,嘴唇上掛著茫然的笑容,嘴邊有些疲倦的神氣。然後笑容不見了,變得無精打采。他以為火車的節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談話。她只冷冷的回答一言半語,頭始終向著別處。他硬要相信這種變化是由於疲倦的關係,但心裡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別有所在。越近城市,阿娜的臉越凝斂。生氣沒有了,活潑美麗的肉體又變了石像。下車的時候,她不接受他伸給她的手。兩人不聲不響的回到了家裡。 過了幾天,傍晚四點左右,勃羅姆出去了,只有他們倆在家。從隔天氣,城上就罩著一層淡綠的霧。看不見的萊茵河傳來一片奔騰的水聲。街車的電線在霧其中爆出火星。天色黯淡,日光窒息,簡直說不出是什麼時間:那是非現實的時間,在時間以外的時間。前幾日吹過了峭厲的北風,這一下氣候突然轉暖,鬱勃薰蒸,非常潮濕。天上雪意很濃,大有不勝重負之概。 他們倆坐在客廳內,周圍的陳設和女主人一樣帶著冷冷的呆板的氣息。兩個人都不說話:他看著書,她做著針線。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闊大的臉貼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蒼白的光,從陰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鉛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陣迷惘;他有些不安的思想,可是抓握不住。一陣悲愴的苦悶慢慢的上了他的身,他覺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熱的風在他生命的空隙裡,在累積的廢墟底下回旋飛卷。他背對著阿娜。她正專心工作,沒看見他;可是她打了一個寒噤,好幾次把針紮了自己的手指,不覺得疼。兩人都感到危險將臨,有點兒神魂無主。 他竭力驅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裡走了幾步。鋼琴在那裡勾引他,使他害怕,連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邊走過,他的手抵抗不了誘惑,不由得捺了一個音。琴聲象人聲一樣的顫動起來。阿娜嚇了一跳,活計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經坐在那裡彈琴,暗中覺得阿娜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了。他糊裡糊塗彈起一個莊嚴而熱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聽了第一次顯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題臨時作了許多激昂的變奏曲。她不等他開口就唱起來。兩人忘了周圍的一切。音樂的神聖的狂潮把他們卷走了…… 噢!音樂,打開靈魂的深淵的音樂!你把精神的平衡給破壞了,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靈是重門深鎖的密室。無處使用的精力,與世枘鑿的德性與惡癖,都被關在裡面發鏽;實際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著這個密室的鎖鑰。它們只給你看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幾格。可是音樂有根魔術棒能把所有的門都打開。於是心中的妖魔出現了。靈魂變得赤裸裸的一無遮蔽……——只要美麗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師就能監視那些野獸。大音樂家堅強的理性能夠催眠他解放出來的情欲。但音樂一停下來,降妖的法師不在的時候,被他驚醒的情欲就要在囚籠中怒吼,找它們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平靜默……她唱歌的時候把一隻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兩人一動都不敢動,渾身哆嗦……突然之間,象閃電那麼快,她彎下身子,他仰起頭來;兩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開,馬上溜走。他在黑影裡呆著不動。勃羅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飯。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著別處。吃了晚飯,她立刻回到臥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羅姆單獨相對,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經睡覺的醫生被請去出診。克利斯朵夫聽著他下樓,聽著他出門。外邊已經下了六小時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蓋掉了。天空好似裝滿了棉絮。街上既沒人聲,也沒車聲,整個的城市仿佛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著,覺得有種恐怖的情緒,越來越厲害。他不能動彈: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雪地上和屋頂上反映出來的銀光在壁上浮動……忽然有種細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麼緊張的情形之下才聽得出來的聲音,把他嚇得直打寒顫。克利斯朵夫聽見甬道的地板上有陣輕微的拂觸,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聲音逐漸逼近,停下了;一塊地板響了一下。顯而易見有人在門外等著……然後靜默了幾秒鐘,或許是幾分鐘……克利斯朵夫氣也透不過來了,渾身是汗。外邊大塊的雪花飄在窗上,好似鳥兒的翅膀。有只手在門上摸索,把門推開了,一個影子慢慢的走過來,到離床幾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清,只聽見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幾步,又停了一下。他們的臉靠得那麼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裡探索,可是看不見……她倒在他身上。兩人悄悄的發瘋似的互相抱著,一句話也沒有…… 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也許是過了一世紀,樓下的大門開了。阿娜掙脫身子,溜下了床,離開了克利斯朵夫,象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一句話。他聽她光著腳走遠,很快的拂著地板。她回到房裡;勃羅姆看到她躺著,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邊,屏著氣,一動不動,睜著眼睛過了一夜。她這樣的不知已經熬過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著覺,心裡難過到極點。他對於愛情,尤其是婚姻,素來抱著嚴肅的態度,最恨那些誨淫的作家。通姦是他深惡痛絕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觀念混合起來的心理。對別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極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厭惡。歐洲某些上層階級的雜交使他噁心。為丈夫默認的通姦是下流,瞞著丈夫的私情是無恥,好比一個僕人偷偷的欺騙主子,污辱主子。曾經有過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痛斥這種罪人!有過多少次他跟這一類自暴自棄的朋友絕交!……現在他竟作出同樣下賤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無可恕。他以憂患病弱之身投奔到這兒來,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濟了,安慰了,始終那麼慷慨,殷勤。無論克利斯朵夫怎麼樣,主人從來沒有厭倦的表示。他如今還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這個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譽,剝奪朋友的幸福,——那麼可憐的家庭幸福!——作為報答。他卑鄙無恥的欺騙了朋友,而且是跟誰?跟一個他不認識的,不瞭解的,不愛的女人……他不愛她嗎?他的心馬上抗議了。他想到她的時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激流,愛情這個字還不足以形容。那不是愛情,而是千百倍於愛情的感情……他心緒象暴風雨般翻騰不已的過了一夜。他把臉浸在冰冷的水裡,氣塞住了,打著寒噤。精神上的狂亂結果使他發了一場寒熱。 等到困頓不堪的起來的時候,他以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陽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園子裡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著活兒,似乎沒有一點兒騷亂。她的體態舉動有一種她素來沒有的莊嚴氣概,連動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動作。 吃中飯的時候,兩人遇到了。勃羅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羅姆見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說話,可是不得清靜:老媽子來來往往,他們倆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卻老是不對他望。她非但沒有騷亂的現象,並且一舉一動都沒有的那種高傲與莊嚴的氣派。吃過飯,他以為能談話了,不料女僕慢騰騰的收拾著飯桌;他們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設法釘著他們,老是有些東西要拿來或拿去,在走廊裡摸東摸西,靠近半開的門,阿娜也不急於把門關上。老媽子似乎有心刺探他們。阿娜拿著永不離身的活兒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張大靠椅裡,把一本書打開著而並不看。可以從側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發見他對著牆壁,臉上很痛苦,便冷冷的笑了笑。屋頂上和園中樹上的融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發出清越的聲音。遠遠的,街上的孩子們玩著雪球,縱聲笑著。阿娜似乎蒙朧入睡了。周圍的靜默使克利斯朵夫苦悶之極,差點兒要叫起來。 終於老媽子下了樓,出門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對著阿娜,正想要說:「阿娜!阿娜!咱們幹的什麼事啊?」 不料阿娜望著他,把原來一味低著的眼睛抬了起來,射出一道熱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這麼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說的話馬上咽了下去。他們互相走近,又緊緊的抱著了…… 黃昏的黑影慢慢的展開去。他們的血還在奔騰。她躺在床上,脫了衣服,伸著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蓋她的身體。他把臉埋在枕上,呻吟著。她抬起身來,捧著他的腦袋,用手摩著他的眼睛跟嘴巴,湊近他的臉,直瞪著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微微笑著,似乎對於痛苦毫不介意。意識消滅了。他不作聲了。一陣陣的寒噤象波浪般流過他們的全身…… 這一夜,克利斯朵夫獨自回到房裡,想著自殺的念頭。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對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觸她的目光,他要說的話立刻會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氣開口,說他們的行為是怎麼卑鄙。她才聽了幾個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著又走開去,擰著眉頭,咬著嘴唇,臉色非常兇惡。他繼續說著。她便把手中的活兒扔在地下,打開門預備出去了。他上前抓著她的手,關了門,不勝悲苦的說她能忘掉自己的過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開了,勃然大怒的說: 「住嘴!你這個沒種的東西!難道你不看見我痛苦嗎?……我不要聽你的話。」 她的臉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氣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頭受了傷害的野獸;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鬆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悶到極點,也恐懼到極點。勃羅姆回來了。他們倆呆呆的望著他,象呆子一樣。那時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羅姆和阿娜開始吃飯。飯吃到一半,勃羅姆突然起來打開窗子,阿娜昏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託辭旅行,出門了半個月。阿娜除了吃飯的時間,整星期都關在房裡。她又恢復了平時的意識,習慣,和一切她自以為已經擺脫、而實際是永遠擺脫不掉的過去的生活。她故意裝做看不見一切,可是沒用。心中的煩惱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終於盤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舊不去做禮拜。但再下一個星期日,她又去了,從此不再間斷。她不是心悅誠服,而是戰敗了。上帝是個敵人,——是她竭力想擺脫的一個敵人。她對他懷著一腔怨恨,象個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隸。做禮拜的時間,她臉上冷冷的全是敵意;心靈深處,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場對抗主子的惡鬥,主子的責備對她是最酷烈的刑罰。她只做不聽見,可是非聽見不可;她和上帝爭得很凶,咬緊著牙關,腦門上橫著皺痕表示固執,露出一副猙獰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諒他把她從心靈的牢獄裡放出了一刹那,而又讓她重新關進去,受劊子手們的磨難。她再也睡不著覺了,不論白天黑夜都想著那些磨折人的念頭;她可不哼一聲,硬著頭皮繼續在家指揮一切,對付日常生活也始終那麼倔強固執,做事象機器一樣的有規律。人漸漸的瘦下來,似乎害著心病。勃羅姆好不擔憂,很親切的問她,想替她檢查身體。她卻是憤憤的拒絕了。她越覺得對不其他,越對他殘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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