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九


  「什麼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講給我聽罷。」

  她搖搖頭,表示不願意。

  「為什麼?」

  她紅著臉,笑著補充:「還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時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來,下了個結論:「都是些瘋瘋癲癲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說:「難道你不害怕嗎?」

  「怕什麼?」

  「罰入地獄嘍。」

  她的臉登時冷了下來,說道:「噢!你不應該提到這個。」

  他把話扯開去了,表示佩服她剛才掙扎的時候的氣力。於是她又恢復了信賴的表情,說到她小姑娘時代的大膽。——(她嘴裡還不說「小姑娘」而說「男孩子」,因為她幼時很想參加男孩子們的遊戲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還手。不料他一邊嚷著一邊逃了。另外一次,旁邊走過一條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驚,把她摔下來,撞在樹上,險些兒送了命。她也曾經從二層樓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為她不信自己敢這樣做;結果除了跌得青腫之外竟沒有什麼。她獨自在家的時候,還發明種種古怪而危險的運動,要她的身體受各種各式奇特的考驗。

  「誰想得到你是這樣的呢,」他說,「平常你那麼嚴肅……」

  「噢,你還沒看見我有些日子自個兒在房裡的模樣呢!」

  「怎麼,你現在還玩這一套嗎?」

  她笑了,隨後又忽然扯到另外一個題目,問他打獵不打。他回答說不。她說她有一回對一隻黑烏放了一槍,居然打中了。他聽了很憤慨。

  「喝!」她說,「那有什麼關係?」

  「你難道沒心肝嗎?」

  「我不知道。」

  「你不以為禽獸跟我們一樣是生物嗎?」

  「我是這樣想的。對啦,我要問你:你可相信禽獸也有一顆靈魂嗎?」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師說沒有的。我,我認為它們有的。」她又非常嚴肅的補上一句:「並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獸。」

  他聽著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她這麼說著也跟著笑了。「我小時候就給自己編造這樣的故事。我想像我是一頭貓,一條狗,一隻鳥,一匹小馬,一條公牛。我感到有它們的欲望,很想跟它們一樣長著毛或是翅膀,試試是什麼味兒;仿佛我真的試過了。唉,你不懂嗎?」

  「不錯,你是個動物,是個古怪的動物。可是你既然覺得和禽獸同類,又怎麼能虐待它們呢?」

  「一個人總要傷害別人的。有些人傷害我,我又去傷害別的人。這是必然的事。我從來不抱怨。對人不能太柔和!我教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純粹是為了玩兒!」

  「怎麼,你傷害自己嗎?」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錘子把一隻釘敲在這只手裡。」

  「為什麼?」

  「一點兒不為什麼。」(她還沒說出她曾經想把自己釘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給我,」她說。

  「幹嗎?」

  「給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給她。她抓著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來。他們象兩個鄉下人那樣比賽,看誰能夠教誰更痛,玩得很高興,心裡沒有什麼別的念頭。世界上其餘的一切,他們生命的鎖鏈,過去的悲哀,未來的憂懼,在他們身上醞釀的暴風雨,一切都消滅了。

  他們走了十幾裡,不覺得疲倦。突然她停下來,倒在地下乾草上,一聲不出,仰天躺著,把胳膊枕在腦後,眼睛望著天。多麼安靜!多麼恬適!……幾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見的泉水斷斷續續的流著,好似脈管的跳動:忽而微弱,忽而劇烈。遠遠的天邊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長著光禿與黑色的樹木,一層水起在上面浮動。冬季末期的太陽,淡黃的年輕的太陽,蒙起入睡了。飛鳥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過。鄉間可愛的鐘聲遙遙呼應,一村複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著她。她並沒想到他,美麗的嘴巴悄悄的笑著。

  他心裡想道:「這真是你嗎?我認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認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個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釘在靈柩裡……現在我能呼吸了;這個肉體,這顆心,是我的了。我的身體。我的自由的身體,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樂!可是我不認識它們,我不認識自己:你怎麼能使我變得這樣的呢?……」

  他以為聽見她輕輕的歎著氣。但她什麼都沒有想,唯一的念頭是很快活,覺得一切都很好。

  黃昏來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霧靄之下,倦怠的太陽從四點鐘起就不見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近阿娜,向她傴著身子。她轉過眼睛瞅著他,因為久望天空而還有些眼花,過了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堆著一副謎樣的笑容瞪著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亂,趕緊閉了一會眼睛,等到重新睜開,她還望著他;他覺得彼此已經這樣的望了好幾天了。他們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願意知道看到些什麼。

  他向她伸出手來,她一聲不出的握著,重新向村子走去,遠遠的就望見山坳間那些屋頂作蒜形的鐘樓;其中有一座在滿生蘚苔的瓦上,象戴著一頂小圓帽似的有一個空的鳥窠。在兩條路的交叉口上,快要進村子的地方,有一個噴水池,上面供著一座木雕的聖女瑪特蘭納,模樣兒很嫵媚,帶點兒撒嬌的神氣,伸著手臂站著。阿娜無意中摹仿神像伸著手的姿勢,爬上石欄,把一些冬青樹枝,和還沒被鳥啄完、也沒被凍壞的山梨實放在女神手裡。

  他們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鄉下男女,穿著過節的新衣服。皮膚褐色,血色極旺的女人,挽著很大的蛋殼形的髻,穿著淺色衣衫,帽子上插著鮮花,戴著紅袖口的白手套。她們尖著嗓子,用著平靜的,不大准的聲音唱些簡單的歌。一條母牛在牛棚裡曼聲叫著。一個患百日咳的兒童在一所屋子裡咳嗽。稍為遠一些,有人嗚嗚的吹著單簧管和短號。村子的廣場上,在酒店與公墓之間,有人在跳舞。四個樂師起在一張桌上奏著音樂。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門前瞧著那些舞伴。他們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聲吆喝。女孩子們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頭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別的時候,這種粗俗的玩樂一定會使阿娜憎厭,那天下午她卻是很欣賞,脫下帽子,眉飛色舞的瞧著。克利斯朵夫聽著可笑而莊嚴的音樂,看著樂師們一本正經的滑稽樣兒,不禁哈哈大笑。他從袋裡掏出一支鉛筆在賬單的反面寫起舞曲來了,不久一張紙就寫滿了,問人家又要了一張,也象第一頁那樣塗滿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跡。阿娜把臉挨近著他的臉,從他肩頭上看著,低聲哼著,猜句子的結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變了樣,她就拍手歡笑。寫完以後,克利斯朵夫拿去遞給樂師。他們都是技巧純熟的施瓦本人,馬上奏起①來。調子有一種感傷與滑稽的意味,配著急激的節奏,仿佛穿插著一陣陣的哄笑。那種可笑的氣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的動起來。阿娜撲進人堆,隨便抓著兩隻手,發瘋似的打轉,頭上一支貝殼別針掉下了,頭髮也散開了掛在腮幫上。克利斯朵夫始終望著她,很賞識這頭美麗壯健的動物,那是至此為止被無情的紀律壓得沒有聲音的,不會活動的。她當時那副模樣,誰都沒見過:仿佛戴了一個別人的面具,活脫是個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著她的手腕跳舞,轉來轉去,直撞到牆上,才頭昏目眩的停下來。天完全黑了。他們休息了一會,才跟大家告別。平時因為局促或是因為輕蔑而對平民很矜持的阿娜,這一回卻是很和氣的跟樂師,店主,以及剛才一塊兒跳舞的村子裡的少年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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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施瓦本為靠近瑞士的一個德國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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