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二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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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羅姆看到阿娜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對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參與這些小小的音樂會,搖頭擺腦的打著拍子,不時發表些意見,覺得非常快活,心裡卻更喜歡比較溫柔的音樂,認為消耗這麼多精力未免過分。克利斯朵夫感覺到有點兒危險,但他頭腦迷迷忽忽,經過最近一場痛苦之後,精神衰弱,沒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裡有些什麼,也不願意知道阿娜心裡有些什麼。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熱情騷動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來,一聲不出的離開了客廳。克利斯朵夫等著她,她始終不回來。過了半小時,他在甬道中走過阿娜的臥房,從半開的門裡看見她在屋子的盡裡頭,臉上冷冰冰的作著祈禱。 然而他們之間也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信任。他要她講從前的歷史,她只泛泛的回答幾句;費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細節。因為勃羅姆很老實,說話挺隨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瑪麗亞,父親叫做瑪丁·桑弗。那是一個世代經商的舊家,幾百年的百萬富翁,階級的驕傲與奉教的嚴格在他家裡是根深蒂固的。瑪丁抱著冒險精神,象許多同鄉一樣在遠方住過好幾年,到過近東,南美洲,亞洲中部,為了自己起子裡的買賣,也為了趣味和愛好科學。周遊世界之後,他非但沒撈到一個錢,反而把自己的軀殼和所有古老的成見都丟掉了。回到本鄉,他憑著火暴的性子和固執的脾氣,不顧家族沉痛的反對,竟娶了一個莊稼人的女兒,——聲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婦然後嫁給他的。他除了結婚,無法保持這個他割捨不掉的美麗的姑娘。家族方面既然反對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諸門外。城裡所有的體面人物,遇到有關禮教的事照例是一致行動的,當然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男女表示了態度。冒險家吃了這個大虧,才懂得要反抗社會的偏見,在基督徒的國家不比在喇嘛的國家更少危險。他性格不夠強,不能對社會的輿論無動於衷。在經濟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產蕩盡,同時還找不到一個差事,到處對他閉門不納。鐵面無情的社會給他的羞辱,使他抱著一腔怒氣,把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著縱欲無度與性情暴躁的影響,沒法再支持下去。結婚以後五個月,他中風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軟弱,沒有頭腦,嫁了過來沒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後四個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產褥中咽了氣。 瑪丁的母親還活著。她什麼都不肯原諒,便是當事人死了以後也不原諒,既不原諒兒子,也不原諒那個她不願意承認的媳婦。可是媳婦故世以後,——天怒人怨的罪惡總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帶回去撫養。瑪丁的老太太是個熱心宗教而非常狹窄的女人,有錢而吝嗇,在古城裡一條黑洞洞的街上開著一家綢緞字號。她把兒子的女兒不當作孫女,只當作為了發善心而收留的孤兒,所以孩子是應當象奴僕一樣報答她的。話雖如此,她給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終取著嚴厲與猜疑的態度,似乎認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惡的產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繼續追究那個罪惡。她不讓她有一點兒消遣;凡是兒童在舉動,言語,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當作罪惡一般的剷除,年輕人的快樂給剝奪完了。阿娜從小就在禮拜堂裡悶得發慌而不敢表示出來;地獄裡的種種恐怖老是把她包圍著。老禮拜堂的門口,擺著些醜惡的雕像,兩腿被火燒著,還有蝦蟆與蛇在上面爬:兒童的躲躲閃閃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經常壓制著本能,對自己扯謊。到了能幫助祖母的年齡,她便從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綢鋪裡做事。看著周圍的榜樣,她也學會了那套作風:做事有秩序,處處講究節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無情,還有抑鬱不歡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觀,——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強作虔誠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發生的後果。她對宗教的熱心,連那位老祖母也覺得過分了;她一味的禁食,苦修,有一個時期竟把一條有針刺的腰帶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動作,針就紮著她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的看著她臉色慘白。後來她暈過去了,人家請了醫生來。她可不讓醫生聽診,——(她寧死也不願意在一個男人面前脫掉衣服);——只是說了實話。醫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頓,她才答應不再來了。而祖母為了保險,也從此檢查她的衣著。阿娜並沒在這些苦行中得到什麼神秘的快感;她沒有想像力,凡是聖·法朗梭阿或聖女丹蘭士所有的詩意,對她都談不到。她的苦修是悲觀的,唯物的,折磨自己並非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於苦悶的煎熬,求一種自虐狂的快感。出人意外的是,這顆象祖母一樣冷酷的心居然能領會音樂,至於領會到什麼程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對別的藝術都木然無動於衷,也許從來沒對一幅畫瞧過一眼,簡直沒有造型美的感覺,因為她驕傲,冷淡,所以一點不感興趣。一個美麗的肉體,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裸體的觀念,就是說象托爾斯泰所講的鄉下人那樣,只能有種厭惡的情緒;而這種厭惡在阿娜心中尤其強烈,因為她跟一般她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暗中只有欲念的衝動,而很少心平氣和的審美的批判。她從來不想到自己長得好看,正如從來不想到被壓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實是她不願意知道,而且因為對自己扯謊成了習慣,結果也認識不清了。 勃羅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認為她出身下賤而不敢請她。她那時二十二歲。勃羅姆對她留了心;可並非因為她有什麼惹人注意的舉動。她在席上坐在他旁邊,姿態強直,衣服穿得很難看,簡直不開口。但勃羅姆一刻不停的和她談著,——就是說他自個兒說著話,——回去不禁大為動情。他憑著膚淺的觀察,覺得那鄰座的姑娘幽雅貞靜,通情達理;同時他也賞識那個健康的身體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長處。他去拜訪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陪嫁是一個錢都沒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產捐給公家發展商業去了。 這年輕的女人對丈夫從來不曾有過愛情,認為那是良家婦女應當看作罪惡一樣回避的。但她知道勃羅姆的好心是了不起的,也感激他不顧她的出身曖昧而跟她結婚。她對於婦道看得很重,結婚七年,夫婦之間不曾有過風波。他們守在一塊兒,既不瞭解,也不因此而有什麼不安。在大眾眼裡,他們正是一對模範夫妻。兩人難得出門。勃羅姆的病家相當多,但沒法使妻子踏進那個社會。她不討人喜歡,出身的污點還不能完全抹掉。阿娜自己也不想法去親近人家。對於從小受到的輕蔑,使她的童年悒鬱不歡的原因,她至今心裡很氣憤。並且她在人前覺得很局促,也願意人家把她忘掉。為了丈夫的事業,她不得不拜訪和接待一些無可避免的客人。那般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歡說壞話的小布爾喬亞。她們飛短流長的議論,阿娜完全不感興趣,也不隱藏這種心理。而這一點就是不可原諒的。因此賓客的訪問漸漸的稀少了,阿娜孤獨了。而她正是求之不得,只希望什麼都不來打擾她心裡翻來覆去的夢境,和她身上那種曖昧的騷動。 幾星期來,阿娜似乎鬧著病,臉瘦下去了。她躲著不跟克利斯朵夫與勃羅姆見面,成天關在臥房裡胡思亂想;人家和她說話,她也不回答。勃羅姆照例不會因女人這種任性的行為著慌的,他還對克利斯朵夫解釋呢。好似一切生來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樣,他自命為瞭解她們。他的確相當瞭解,可是毫無用處。他知道她們往往很固執的做著夢,心裡存著敵意,一味的不開口;那時最好聽其自然,別去追究,尤其別追究她們在那個危險的潛意識領域裡做些什麼。雖然如此,他也開始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為她的形容憔悴是由於她的生活方式,由於老關在家裡,從來不出城,也難得出大門的緣故。他要她去散散步。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著敬神禮拜的功課;平日他忙著看診。至於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有過一二次,他們一塊到城門口作短距離的散步:那簡直煩悶得要死。話是沒有的。對於阿娜,自然界仿佛是不存在的,她一無所見;田野在她眼裡不過是草木和石頭,那種冥頑不靈的態度使人心都涼了。克利斯朵夫曾經教她欣賞一角美麗的風景。她望瞭望,冷冷的笑了一下,勉強敷衍他說: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會用著同樣的態度說:「嗯,太陽好得很。」 克利斯朵夫氣得把手指掐著自己的手掌,從此再也不問她什麼;她出去的時候,他總藉端留在家裡。 其實阿娜對於自然界並不是無動於衷,只是不喜歡人家所謂美麗的風景,不覺得那和其餘的景色有什麼分別。但她喜歡田野,——不管是哪一種,——喜歡土地跟空氣。不過她對於這種愛好,象對於別的強烈的感情一樣,自己並不感覺到;而和她共同生活的人自然更不容易覺察。 勃羅姆一再勸說的結果,阿娜終於答應到近郊去玩一天。這是她為了免得人家糾纏不清而讓步的。散步定在一個星期日。到最後一刹那,為這件事喜歡得象小孩子一樣的醫生,竟為了一個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著阿娜出發。 雖是冬天,氣候卻非常好,也沒有下雪:空氣清冽寒冷,天色開朗,太陽明晃晃的,吹著一陣砭骨的北風。他們搭著區間小火車,望遠山如帶的地方駛去。車廂裡擠滿了人;他們倆分開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阿娜臉色很不高興;上一天她出乎勃羅姆意料之外的說這個星期日不去做禮拜了。這是她生氣第一次缺席。是不是反抗的表示呢?……她內心的鬥爭,誰說得出呢?——當時她臉色慘白,直瞪著面前的凳子…… 他們下了火車,開始散步的時候,彼此都很冷淡。兩人並肩走著;她步子很堅決,對什麼都不注意,兩條胳膊甩來甩去,鞋跟在冰凍的地上橐橐的響著。——慢慢的,她臉色活潑起來,走路的速度使蒼白的腮幫有了血色。她把嘴巴張開了一點呼吸空氣。在一條彎彎曲曲向上的小路的拐角兒上,她從斜刺裡沿著一個石坑,爬上山崗,象一頭羊,遇到要顛簸的時候便用手抓著身旁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著她。她越爬越快,滑跌了,又抓著草爬起來。克利斯朵夫嚷著要她停下。她不回答,儘管彎著身子,手腳並用的往上跑。濃霧象銀色的絞綃般起浮在山谷上空,遇有樹木的地方才露出一道裂縫。兩人穿過霧,到了高處的陽光裡。到了頂上,她回過身來,神色開朗,張著嘴喘氣,帶著嘲弄的表情瞧著克利斯朵夫在後面爬上來,脫下大衣扔在他臉上,然後不等他喘過氣來又向前奔了。克利斯朵夫在後面追著。他們都動了遊戲的興致;清新的空氣使他們迷迷忽忽的好象醉了。她揀一個陡峭的山坡奔下去,石子在腳下亂滾,可並不跌交,溜來滑去,連躥帶跳,象一支箭一般飛去。她不時回顧一下,估量她跑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有多遠。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樹林。枯葉在腳下簌簌的響著;撩開去的樹枝又回過來拂著她的臉。最後她蹴在一個樹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掙扎著,拳打足踢的抗拒,狠狠的打了他幾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她緊貼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兩人的腮幫差不多碰著了,他沾到了阿娜額上的汗珠,呼吸到她頭髮上潮濕的氣味。突然她使勁一推,掙脫了身子,用著挑戰的眼睛瞅著他,沒有一點騷動的表情。他發覺她有一股日常生活中從來不使出來的力量,不由得大為驚奇。 他們向鄰近的村莊出發,很輕快的在富有彈性的乾草堆裡穿過去。前面有群覓食的烏鴉在田野中飛。太陽很旺,寒風砭骨。克利斯朵夫攙著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十分厚,他能感覺到她身體上蒸發出來的暖氣與汗濕。他要她把大衣穿上,她不肯,並且為了表示勇敢,把領扣也松了。他們到一家鄉村客店去吃飯:招牌上畫著個「野人」的商標,門前種著一株小柏樹,飯廳壁上裝飾著德文的四節詩和兩幅五彩印版畫:一幅帶著感傷意味的,叫做《春》;一幅帶著愛國意味的,叫做《聖·雅各之戰》;另外還有一個十字架,下端刻著一個骷髏。阿娜狼吞虎嚥的胃口,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見過。他們興致很好,喝了一點兒白酒。飯後,他們象兩個好夥計似的,又到田裡玩兒去了,心裡很安靜,只想著走路的樂趣,想著在他們胸中激動的熱血和刺激他們的空氣。阿娜舌頭鬆動了,不再存心提防,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她講著童年的事:祖母帶她到一個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裡;兩個老人談天的時候,打發她到大花園裡去玩。教堂的陰影罩著園子,她坐在一角,一動不動,聽著樹葉的哀吟,探著蟲蟻的動靜: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沒說出在她想像中盤旋不去的念頭,——對魔鬼的恐懼。人家說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門前徘徊,不敢進去;她以為蜘蛛,蜥蜴,螞蟻,所有在樹葉下,地面上,或是在牆壁的隙縫裡蠢動的醜惡的小東西,全是妖魔的化身。——隨後她談到當年的屋子,沒有陽光的臥室,津津有味的回想著;她在那兒整夜的不睡覺,編著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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