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七


  過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試一支新作的歌。勃羅姆一半由於擺丈夫的架子,一半由於打趣,素來喜歡要太太彈琴或唱歌,這一晚的要求特別來得懇切。往常阿娜只說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以後不論人家如何要求,懇請,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著嘴唇,只做不聽見。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兒,站起身來向鋼琴走過去了。這是一支她連看都沒看過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結果簡直是奇跡。聲音沉著,完全不象她說話時那種嘶嗄的,蒙著一層什麼的口音。一開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張,也不費力,音樂給表現得極有魄氣,而且很純粹,很動人;她自己也達到熱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激動,覺得她唱出了他的心聲。她唱著,他望著她呆住了;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陰沉的眼睛裡有股野性,表示熱情的大嘴巴,邊緣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並不秀媚,有點兒殺氣,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齒;一隻美麗結實的手放在琴譜架上;壯健的體格被狹窄的衣服緊束著,被過於簡單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輕的,精力充沛,線條非常和諧。

  她唱完了,回去坐著,一雙手放在膝蓋上。勃羅姆恭維了她幾句,但覺得她唱得不夠柔媚。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顧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著她。當晚他們之間沒說什麼話。她明白自己剛才達到了從來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麼回事。

  從那一天氣,克利斯朵夫對阿娜留神觀察了。她又回復了不聲不響,冷淡麻木的態度,只管沒頭沒腦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氣惱;其實她是借工作來壓制騷亂的天性,不讓那些曖昧的思想抬頭。克利斯朵夫看來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樣是個動作發僵的布爾喬亞。有時她一事不做的瞪著眼睛出神。你剛才發覺她這樣,過了一刻鐘還是這樣,一動也沒動過。丈夫問她想些什麼,她便驚醒過來,微微一笑,回答說不想什麼。而這也是事實。

  她無論碰到什麼事都鎮靜自若。有一天她梳妝的時候,酒精燈爆裂了。一刹那間,阿娜四周佈滿了火焰。女僕一邊呼救一邊逃。勃羅姆著了慌,手忙腳亂,叫叫嚷嚷,嚇壞了。阿娜撕掉了梳妝衣上的搭扣,把著火的內衣從腰部扯去,踩在腳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亂中搶著一個水瓶奔來,阿娜只剩著件內衣,露著胳膊,立在一張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裡撲滅窗簾上的火焰。她身上灼傷了,卻一句不提,只覺得被人看到這副服裝很氣惱。她紅著臉,笨拙的用手遮著肩頭,因為有失尊嚴而氣哼哼的走到隔壁屋裡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鎮靜,可說不出這種鎮靜是表示她勇敢呢還是表示她麻木。他以為大概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實際上,她對什麼都不關心,對別人,對自己,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她沒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見了一樁事,更毫無疑問的把她斷定了。阿娜有一條小黑狗,眼睛挺聰明挺溫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關起房門工作的時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裡,丟下工作,逗它玩兒。他要出門,它就在門口等著,緊釘著他:它需要有個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拚命飛奔,不時停下來,對自己的矯捷表示得意,眼睛望著他,挺著胸部,神氣儼然。它會對著一塊木頭狂叫,但遠遠的看到了別的狗就溜回來,躲在克利斯朵夫兩腿之間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與世不相往來之後,和動物更接近了,覺得它們很可憐。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對你那麼信賴!它們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裡,所以要是你虐待這些向你輸誠的弱者,簡直是濫用威權,犯了一樁可怕的罪惡。

  那條可愛的小黑狗雖然對大家都很親近,還是最喜歡阿娜。她並不特別寵它,只是很樂意把它撫摩一下,讓它蹲在膝上,也照顧它的食料,似乎盡她可能的喜歡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當著主人們的面,被街上的汽車撞倒了。它還活著,叫得非常悲慘。勃羅姆光著頭跑出去,摟著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想至少減輕它一些痛苦。阿娜過來瞅了一眼,也不彎下身子細看,便不勝厭惡的走開了。勃羅姆含著淚,眼看這小東西受著臨終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園子裡捏著拳頭,大踏步走著,聽見阿娜若無其事的吩咐僕人工作,便問她:

  「難道你心裡不覺得難過嗎?」

  「那有什麼辦法?」她回答。「最好還是不去想它。」

  他聽了先是恨阿娜,後來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來,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麼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訣教給他。對於那些幸而沒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對付嗎?他想要是勃羅姆死了,阿娜也不見得會怎麼難過,於是他覺得自己幸而沒結婚。與其終生跟一個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於無的人在一起,還是孤獨比較少痛苦些。的確,這女人對誰都不愛。那個規矩極嚴的教派使她的心乾枯了。

  十月將盡的時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為奇怪。——大家在吃飯,克利斯朵夫和勃羅姆談著一件轟動全城的情殺案。鄉下有兩個意大利姊妹愛著一個男人。兩人因為都不願意犧牲,便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哪一個退讓,而所謂退讓是自動的投入萊茵河。等到抽過了簽,倒楣的一個卻不大願意接受這決定。另外一個對於這種不顧信義的行為大為憤慨。兩人先是咒駡,繼而動武,終而至於拔刀相向;隨後,突然之間變了風向,姊妹倆哭著擁抱起來,發誓說她們是相依為命的;可是她們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個情人,便決定把情人殺死。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天夜裡,兩個姑娘把那個自以為豔福不淺的男人叫到她們房中;一個把他熱烈的抱著,另外一個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聽到叫喊,趕來把他從兩個情人懷中搶下來,已經受了重傷;同時她們也被捕了。她們抗辯說,這件事誰也管不了,唯有她們倆是當事人,只要她們同意把屬￿她們的人處死,沒有一個人有權利干涉。那受傷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這種說法;可是法律不瞭解,勃羅姆也不瞭解。

  「她們是瘋子,」他說,「應當送進瘋人院去鎖起來!……我懂得一個人為了愛情而自殺,也懂得一個人受了情人欺騙而殺死情人……我並不原諒他,但我承認有這種事;那是間歇遺傳的獸性,是野蠻的,可是講得通的:一個人因為受了另外一個人的痛苦,所以殺那個人。但殺死一個你所愛的人,沒有怨,沒有恨,單單為了別人也愛他的緣故,那不是瘋狂是什麼?……你能瞭解這個嗎,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說,「我怎麼會瞭解!愛就是喪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聲,好似並沒有聽,那時卻抬起頭來,聲音很安靜的說:「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個人愛的時候就想毀滅他所愛的人,使誰也沒法侵佔。」

  勃羅姆瞅著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著手臂叫起來:「你這話從哪兒聽來的?……怎麼!要你來表示意見嗎?你懂什麼?」

  阿娜略微紅了紅臉,不作聲了。勃羅姆接著又說:「一個人有所愛的時候就要毀滅?……這種胡說八道不是駭人聽聞嗎?毀滅你所愛的人,便是毀滅你自己……相反,一個人愛的時候,照理是以德報德,你疼他,保護他,對他慈愛,對一切都慈愛!愛是現世的天堂。」

  阿娜眼睛望著暗處,聽他說著,搖搖頭,冷冷的回答:「一個人愛的時候並不慈悲。」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聽阿娜唱歌了。他怕……他說不上來是怕失望還是怕別的什麼。阿娜也一樣的害怕。他一開始彈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廳裡。

  可是十一月裡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爐旁邊看書,發見阿娜坐著,膝上放著活計,又出神了。她惘然瞧著空間,克利斯朵夫覺得她眼睛裡又象那一晚一樣有股特殊的熱情。他把書闔上了。她也覺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縫著東西,但儘管低著眼皮,還是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來說了聲:「你來罷。」

  她眼神還沒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來跟著他走了。

  「你們上哪兒去?」勃羅姆問。

  「去彈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彈著。她唱著。立刻他發見了她第一次那樣的感情。她一下子就達到了雄壯的境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繼續試驗,彈了第二個曲子,接著又彈了更激昂的第三個曲子,把她胸中無窮的熱情都解放出來,使她越來越興奮,他自己也跟著興奮;到了最高潮的時候,他突然停下,釘著她的眼睛,問:「你究竟是誰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氣的又說:「你心裡有些什麼,能夠使你唱得這樣的?」

  「我只有你給我唱的東西。」

  「真的嗎?那末我的東西並沒放錯地方。我竟有點疑心這是我創造的還是你創造的。難道你,你對事情真是這樣想的嗎?」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唱的時候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為這倒是真正的你。」

  他們不說話了。她臉上微微冒著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釘著火光,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剝著燭臺上的溶蠟。他一邊瞅著她,一邊隨便捺著鍵子。他們彼此用生硬的口氣說了幾句局促的話,隨後又交換了一些俗套,然後大家緘默,不敢再往深處試探……

  第二天,他們很少說話,心裡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塊兒彈琴唱歌已經成了習慣。不久連下午也弄音樂了,而且每天都把時間加長。一聽到最初幾個和絃,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議的熱情抓住了,把她從頭到腳的燒著。只要音樂沒有完,這個教規嚴厲的新教徒就是一個潑辣的維納斯女神,表現出心中所有狂亂的成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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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代拉丁民族以維納斯女神為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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