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六


  這些嚴肅的布爾喬亞,因為看重自己人,所以對自己人很嚴;因為瞧不起別人,所以對別人比較寬。對於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僑,例如德國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們都相當寬大,覺得跟自己無關痛癢。並且他們愛好智慧,決不為了前進的思想而驚慌,知道自己的兒孫是不受影響的。他們用著冷淡的,客氣的態度對待外僑,不讓他們親近。

  克利斯朵夫毋須人家多所表示。那時他正特別敏感,到處看到自私自利與淡漠無情,只想深自韜晦。

  勃羅姆的病家在社會上是個範圍很小的小圈子,屬￿新教中教規極嚴的一派,勃羅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義上是舊教徒出身,事實上又已經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平視。而他那方面也覺得有許多事看不上眼。他雖則不信仰,可是脫不了先天的舊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詩的意味多,對於人性取著寬容的態度,不求說明或瞭解,只知道愛或是不愛;同時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著絕對的自由,那是他無形中在巴黎養成的習慣。因此他和極端派的新教團體衝突是必然的事。加爾文主義的缺陷在這個宗派裡格外顯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義,把信仰的翅膀斬斷了,讓它掛在深淵上面:因為這唯理主義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義同樣有問題,它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詩變了散文。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驕傲,對於理智——他們的理智——抱著一種絕對的,危險的信仰。他們可以不信上帝,不信靈魂不滅,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舊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們從來沒想到討論這個「理智」。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們寧可否定人生。他們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潛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塵世的精神」。他們造出許多幼稚的,簡化的,雛型的人生與人物。他們中間頗有些博學而實際的人,讀書甚多,閱歷不少,但看不見事物的真相,只歸納出一些抽象的東西。他們貧血得厲害;德行極高,但沒有人情味:而這是最要不得的罪惡。他們心地的純潔往往是真實的,並且高尚,天真,有時不免滑稽,不幸那種純潔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劇意味,使他們對別人冷酷無情,——不是由於憤怒,而是一種深信不疑的態度。他們怎麼會遲疑呢?真理,權利,道德,不是都在他們手裡嗎?神聖的理智不是給了他們直接的啟示嗎?理智是一顆冷酷的太陽,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見東西。在這種沒有水分與陰影的光明底下,心靈會褪色,血會乾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當時覺得最無意義的便是理智。這顆太陽只能替他照出深淵的內壁而不能指示一條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淵的深度。

  至於藝術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機會、也沒有心思去和它發生關係。當地的音樂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屬￿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這些樂派是鬥爭過的。只有兩人是例外:——一個是管風琴師克拉勃,開著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個誠實君子,出色的音樂家,照某個瑞士作家的說法,要不是「騎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飽的飛馬上」,他還能成為更好的音樂家;——另外一個是年輕的猶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脾氣,情緒很騷動;他也開著鋪子,賣瑞士土產:木刻的玩藝兒,伯爾尼的木屋和熊等等。這兩個人因為不把音樂做職業,胸襟都比較寬大,很樂意親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別的時期,克利斯朵夫也會有那種好奇心去認識他們的,但那時他對藝術,對人,都毫無興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聽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裡穿過的那條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鄉的萊茵。在它旁邊,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夢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夢境也象萊茵一樣染著陰慘慘的色調。黃昏日落的時候,他在河邊憑欄眺望,看著洶湧的河流,混沌一片,那麼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著,一眼望去只有動盪不已的大幅的輕綃,成千成萬的條條流水,忽隱忽現的漩渦:正如狂亂的頭腦裡湧起許多雜亂的形象,永遠在那裡出現而又永遠化為一片。在這種黃昏夢境中,象靈柩一樣漂流著一些幽靈似的渡船,沒有一個人影。暮色漸濃,河水變成大塊的青銅,照著岸上的燈火烏黑如墨,閃出陰沉的光,反射著煤氣燈黃黃的光,電燈月白色的光,人家窗裡血紅的燭光。黑影裡只聽見河水的喁語。永遠是微弱而單調的水聲,比大海更淒涼……

  克利斯朵夫幾小時的聽著這個死亡與煩惱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品來,爬上那些中間剝落的紅色的石級,穿著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著起在牆頭裡的,被高頭教堂前面空漠的廣場上的街燈照著發光的欄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為什麼要活著?回想起親眼目睹的鬥爭,他不由得喪然若失,佩服那批對信念契而不舍的人。各種相反的思想,各種不同的潮流,循環不已:——貴族政治之後是民主政治;個人主義之後是社會主義;古典主義之後是浪漫主義;尊重傳統之後又追求進步:——交相片伏,至於無窮。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會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來;他們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權,抓光榮,然後再被新來的人用石子趕走,歸於消滅……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來逃避;那已經變成間歇的,雜亂無章的,沒有目標的工作。寫作?為誰寫作?為人類嗎?他那時正厭惡人類。為他自己嗎?他覺得藝術一無用處,填補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虛。只有他盲目的力偶爾鼓動他振翼高飛,隨後又力盡筋疲的掉下來。黑暗中只有一陣隱隱的雷聲。奧裡維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凡是充實過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為和其餘的人類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惱恨。他覺得過去的種種完全是騙自己:人與人的生活整個兒是誤會,而誤會的來源是語言……你以為你的思想能夠跟別人的溝通嗎?其實所謂關係只有語言之間的關係。你自己說話,同時聽人家說話;但沒有一個字在兩張不同的嘴裡會有同樣的意義。更可悲的是沒有一個字的意義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語言超出了我們所經歷的現實。你嘴裡說愛與憎……其實壓根兒就沒有愛,沒有憎,沒有朋友,沒有敵人,沒有信仰,沒有熱情,沒有善,沒有惡。所有的只是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為這些光明是從熄滅了幾百年的太陽中來的。朋友嗎?許多人都自居這個名義,事實上卻是可憐透了!他們的友誼是什麼東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誼是什麼東西?一個自命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過幾分鐘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為朋友犧牲了什麼?且不說他的必需品,單是他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時間,自己的苦悶,為朋友犧牲了沒有?我為奧裡維又犧牲過什麼?——(因為克利斯朵夫並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類都包括進去的虛無中,他只撇開奧裡維一個人。)——藝術並不比愛情更真實。它在人生中究竟占著什麼地位?那些自命為醉心於藝術的人是怎麼樣愛藝術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貧弱。除了種族的本能,除了這個成為世界軸心的、宇宙萬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燼。大多數人沒有蓬蓬勃勃的生氣使他們整個的捲進熱情。他們要經濟,謹慎到近乎吝嗇的程度。他們什麼都是的,可是什麼都具體而微,從來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東西。凡是在受苦的時候,愛的時候,恨的時候,做無論什麼事的時候,肯不顧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進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偉大的人了。熱情跟天才同樣是個奇跡,差不多可以說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人生卻在準備給他一個可怕的否定的答覆。奇跡是到處有的,好比石頭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會跳出來。我們萬萬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著。

  「……別驚醒我,啊!講得輕些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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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系彌蓋朗琪羅為其雕像《夜》所作的詩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鋼琴上即興,阿娜站起身來出去了,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討厭音樂。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這些,也不在乎她心裡怎麼想。他繼續往下彈;後來忽然想起要把所彈的東西記下來,便跑到房裡去拿紙。他打開隔室的門,低著頭望暗裡直沖,不料在門口突然跟一個僵直不動的身體撞了一下。原來是阿娜……這麼出豈不意的一撞嚇得她叫起來。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親切的抓著她的兩隻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發抖,——大概是受了驚嚇吧?

  「我在飯廳裡找……」她結結巴巴的解釋。

  他沒聽見她說找什麼,也許她根本沒說出來。他只覺得她在黑暗裡找東西很奇怪。但他對於阿娜古怪的行動已經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過了一小時,他又回到小客廳和勃羅姆夫婦坐在一起,在燈下伏在桌上寫音樂。阿娜靠著右邊,在桌子的另外一頭縫東西。在他們後面,勃羅姆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矮椅子上看雜誌。三個人都不說話。淅瀝的雨點斷斷續續打在園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來把大半個身子歪在一邊,那時為了要完全孤獨,更掉過身去,背對著阿娜。他前面壁上掛著一面鏡子,反映著桌子,燈,和埋頭工作的兩張臉。克利斯朵夫似乎覺得阿娜在望他,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腦子裡老轉著這個念頭,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鏡子……果然阿娜望著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著氣把她仔細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鏡子裡看她。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那種慣有的嚴肅與靜默顯得她心裡鬱積著一股暴戾之氣。她的眼睛——他從來沒機會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釘在他身上:暗藍的巨大的瞳子,嚴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著一股頑強的熱情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難道這是她的眼睛嗎?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轉過身來,……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訕,想強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聲色不動的回了話,始終低著頭做活,沒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圍著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緊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頭腦清楚,很有把握的話,他又要以為那是個幻象了。但他的確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後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對阿娜不感興趣,也就不去多推敲這個奇怪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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