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五


  勃羅姆家裡的生活是非常有規律的。早上,各人幹各人的事:醫生出去看診,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課,勃羅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點左右回來,大概總比勃羅姆早。勃羅姆不許人家等他吃中飯,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輕的主婦先吃。那在他絕對不是愉快的事,因為他對她毫無好感,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她談。她當然覺察人家對她的印象,可是聽起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飾,也不願意多用思想。她從來不先向克利斯朵夫開口。動作跟服裝毫無風韻,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對女性的嫵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卻步。他一邊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邊望著阿娜,不由得想道:「啊,她多醜!」

  可是這並不準確;不久他發現她的頭髮,手,嘴,還有那雙一看到他就閃開去的眼睛,都長得很美。但他心裡對她的批評並不因之改變。為了禮貌,他勉強跟她搭訕,很費力的找些談話的題目,她那方面又一點兒不合作。有兩三次,他問她一些事,關於她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麼都問不出來。她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努力裝著笑容,而那種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聲音很悶,說話斷斷續續,每句後面總帶著難堪的靜默。臨了克利斯朵夫只得儘量避免跟她談話;那也是她求之不得的。醫生一回家,兩人都覺得松了一口氣。勃羅姆老是很高興,大聲嚷嚷,忙這個忙那個,非常俗氣,心卻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跟他在一起,阿娜還略微說幾句;但他們倆談的無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樣東西的價錢。有時勃羅姆取笑她對宗教的熱心和牧師的講道,她沉著臉,一聲不出,就在飯桌上生氣了。醫生多半講著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寫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種刻劃入微,淋漓盡致的敘述,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拿飯巾丟在桌上,不勝厭惡的站起來,把醫生看得樂死了;他立刻打斷了話,一邊笑一邊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來了。這些醫院裡的笑話,似乎能夠使麻木不仁的阿娜聽了快活的。她會突然之間笑起來,而且是種獰笑,有些獸性的意味。實際上她對她所笑的事也許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的厭惡。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學生。醫生跑在外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裡,可並不見面。各人幹著自己的工作。最初勃羅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彈琴,說她還有相當的音樂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彈些東西給他聽。她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態度冷冰冰的,彈得非常機械,毫無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沒有一點兒抑揚頓挫,為了翻譜,她會若無其事的把彈了一半的樂句停下來,然後再從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氣壞了,不等曲子彈完就走掉,免得說出粗野的話得罪她。她可並不慌,聲色不動的直彈到最後一個音,對於他的失禮毫無傷心或生氣的表示,甚至也沒十分留意。但從此他們之間再也不提音樂了。有幾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間回家,就會發見阿娜在那兒練琴,冷冷的,毫無興致,可是態度很固執,把同一樂節彈上四五十遍也不厭倦,也不興奮。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弄音樂。她的時間除了虔修之外,都花在家務上:縫這個,縫那個,監督女傭,特別注意整齊清潔。丈夫認為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有點兒古怪,據他說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樣」;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很忠誠。關於最後這一點,克利斯朵夫心裡不表同意,覺得勃羅姆的心理學太簡單了;但反正是勃羅姆的事,想它幹嗎!

  吃過晚飯,大家待在一起。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談著話,阿娜做著活兒。由於勃羅姆的請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彈琴了,在臨著園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廳內直彈到深夜,使勃羅姆在一旁聽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於他們不懂的或完全誤解的東西的,——他們也正因為誤解而愛那些東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氣;他一生已經遇到多少混蛋!但聽到某些可笑的驚歎辭,也立刻停下,回到房裡去了。勃羅姆終於猜到了原因,便竭力把聲音壓低。並且他音樂的胃口很快就會厭足,留神細聽的時間不能連續到一刻鐘以上:不是看報,便是打盹,不再打攪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盡裡頭,一聲不出,膝上放著活計,似乎在那裡工作;但她直瞪著眼,手指不動。有時她在曲子的半中間無聲無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羅姆的過分的,但是真誠的好意,屋子裡的清靜,日常生活的有規律,特別豐富的日耳曼式的飲食,把他結實的身體給恢復了。肉體已經和以前一樣的健康,但精神上還是病著。新長出來的氣力只有加強騷亂的心緒,因為它始終不曾恢復平衡,有如一條裝載不平均的船,受到一點極小的震動就會跳起來。

  他完全孤獨,跟勃羅姆談不到精神上的相片,與阿娜的交際僅僅限於早晚的招呼,和學生又毫無好感可言:因為他公然表示,以他們的才具,最好還是放棄音樂。城裡他一個人都不認得。而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過失。固然他自從奧裡維死後老是很孤獨的呆在一邊,但周圍的人也根本不讓他接近。

  他住的那個古城起有些聰明強毅之士,但都是驕傲的特權階級,自得自滿,與外界不相往來的。他們是一般布爾喬亞的貴族,愛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狹窄,奉教非常熱心,認為自己是最優秀的種族,自己的城市是最優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廝守著他們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規定好一個招待親屬的日子,餘下的時間便門禁森嚴。這些實力雄厚的世家從來不想炫耀財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細的:這就夠了;別人的意見根本無足重輕。有些百萬富翁穿得象小布爾喬亞一樣,聲音嘶嗄,講著別有風趣的土話,天天一本正經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連一般勤謹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紀還是照常辦事。太太們自命為精通治家之道。女兒是沒有陪嫁的。有錢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樣辛辛苦苦的去掙他們的家業。日常生活過得非常節儉:那些巨大的財產有極高尚的用途,例如收藏藝術品,辦美術館,襄助社會事業。慈善機關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數目很大的,隱名的捐款。這種又偉大又可笑的現象都是屬￿另一時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似乎不知道外邊還有別的世界。其實為了商業關係,為了交遊廣闊,為了教兒子們到遠方去遊學,他們對外邊的世界很熟悉。可是無論什麼出名的東西,無論哪個國外的名流,在他們心目中一定要經過他們認可之後才算成立。他們對自己的社會也管束極嚴,互相支持,互相監督。這樣就產生了一種集體意識,憑著一致的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把個人的許多不同點——在那些性格剛強的人身上特別顯著的不同點——給遮掉了。每個人都奉行儀式,都有信仰。沒有一個人敢有一點兒懷疑,即使懷疑也不願意承認。你休想掏摸他們的心事:因為知道受著嚴密的監視,誰都有權利窺探別人的心,所以他們格外深藏。據說連那些離開鄉土而自以為獨立不羈的人,一朝回到本鄉,照舊會屈服于傳統,習慣,和本城的風氣: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儀式,不得不信仰。在他們眼裡,沒有信仰是違反天性的,沒有信仰的人是低級的,行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就決不能回避宗教義務。不參加教禮等於永遠脫離自己的階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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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所稱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這種紀律的壓力似乎還嫌不夠。那些人在本身的階級裡頭還覺得彼此的連系不夠密切,所以在大組織中間又造成無數的小組織,把自己完全束縛起來。小組織大概有好幾百個,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會活動都有團體:有為慈善事業的,為虔修的,為商業的,為虔修而兼商業的,為藝術的,為科學的,為歌唱的,為音樂的;有靈修會,有健身會,有單為集會而組織的,有為了共同娛樂的,有街坊聯合會,有同業聯合會,有同等身分的人的會,有同等財富的人的會,有同等體重的人的會,有同名的人的會。據說有人還想組織一個不隸屬任何團體的人的團體,結果這種人不滿一打。

  在這城市、階級、團體三重束縛之下,一個人的心靈是給捆住了。無形的壓力把各種性格都約束了。其中多半是從小習慣的,——從幾百年來就習慣的;他們認為這種壓迫很衛生;倘若有人想擺脫,就是不合體統或不健全。看到他們心滿意足的笑容,誰也想不到他們心裡有什麼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報復一下的。每隔相當時候,必有幾個反抗的人,或是倔強的藝術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顧一切的斬斷鎖鏈,使當地的衛道之士頭痛。但衛道之士非常聰明,倘若叛徒沒有在半路上被壓到,倘若比他們更強,那末他們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總難免鬧得滿城風雨),——而設法把他收買。對方要是一個畫家,他們就把他送入美術館;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圖書館。叛徒大聲疾呼的說些不入耳的話,他們只做不聽見。他儘管自命為獨往獨來,結果仍舊被同化了。毒性被中和了。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療。——但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總是在半路上被扼殺的居多。那些安靜的屋子裡藏著不知多少無人知道的悲劇。裡頭的主人往往會從從容容的,一聲不響的跑去跳在河裡;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進療養院。大家把這些事滿不在乎的談著,態度的冷靜可以說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點之一,即使面對著痛苦與死亡也不會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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