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二五四


  勃羅姆那時在飯廳裡,很親熱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問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抓著他的胳膊,說:「別問我。過一晌再談罷……請你原諒。我簡直受不了。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羅姆態度很殷勤。「你神經受了震動,前幾天的刺激太厲害了。別說話。別拘束。你愛怎辦就怎辦,好象在你自己家裡一樣。我們決不打攪你。」

  他的確說到做到。為了避免驚動客人,他又趨於另外一個極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婦之間也不敢交談了;說話都放低著聲音,走路提著腳尖,屋子裡變得沒有一點聲響。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竊竊私語的情形和強制的靜默,非常難堪,只得要求勃羅姆照常辦事,跟從前一樣的過活。

  這樣以後,主人就一切都讓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幾小時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遊魂似的踱來踱去,說不出想些什麼,幾乎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他象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厭惡之極。唯一的念頭是跟「他」一起埋葬,萬事全休。——有一次,他看到花園的門開著,不知不覺走了出去。但一到陽光底下,他就非常難受,趕緊退回來,仍舊去關在護窗緊閉的屋子裡。天氣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陽。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靜。在飯桌上,他不聲不響的只顧吃著勃羅姆搛給他的菜,眼睛釘著桌子。有一天,勃羅姆指給他看客廳裡有一架鋼琴;克利斯朵夫竟駭然掉過頭去。他對無論什麼聲音都厭惡,只求靜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虛,也只需要空虛。生命的歡樂,象大鵬般振翼高歌,直沖雲霄的歡樂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裡,唯一的生命感覺,是隔壁屋子裡時鐘滴答的聲音,仿佛在他腦子裡擺動。可是歡樂的野鳥還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間飛起來,撞在柵欄上,使心靈深處有一陣可怕的騷動,——「一個人獨自在渺無人煙的荒野中悲號……」

  人生的苦難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許還可能。大家把朋友這個名稱隨便濫用了,其實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個朋友。而這還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氣。這種幸福太美滿了,一朝得而復失的時候你簡直活不下去。它無形中充實了你的生活。它消滅了,生活就變得空虛:不但喪失了所愛的人,並且喪失了一切愛的意義。為什麼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一個人(朋友)呢?為什麼要有我呢?……

  這一下死的打擊對於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為那時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體暗中已經動搖了。人生有些年齡,機構的內部會醞釀一種蛻變,肉體與心靈特別容易受外界的打擊;精神氣憊,有種說不出的惆悵,對一切都覺得厭倦,對過去的成就毫不留戀,對前途也看不出一點兒端倪。在發作這些心病的年紀上,大多數人有家庭的責任把他們束縛著;這種責任固然使他們缺少批判自己、尋覓新路、重新締造堅強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時也做了他們的保鏢;固然,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牢騷滿腹,藏著不少的隱痛……還得永遠的往前走……沒法躲避的作業,對於家庭的照顧,逼著一個人象一起站著打盹的馬似的,在兩根車轅中間拖著疲乏的身子繼續向前。——可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臨到一平空虛的時間就毫無依傍,沒有一點強其他前進的東西,只是為了習慣而走著,不知道往哪兒去。力量被擾亂了,意識不清楚了。在他這樣迷迷忽忽的時候,要是來了一聲霹靂,把他的夢遊病驚醒過來,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

  幾封從巴黎轉過來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狀態驅散了一些時候。那是賽西爾和亞諾太太寫來的,無非是安慰的話。可憐的安慰!沒用的安慰!嘴裡談著痛苦的人並不是身受的人……那些書信只使他聽到那個已經消滅的聲音的回聲。他沒有勇氣答覆,人家也不再寫來了。在這個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跡,教自己消滅。痛苦能夠使一個人變得不公平:他過去喜歡的那些人對他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個才永久存在。連著好幾個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談話,寫信給他:

  「我的靈魂,今天我沒收到你的信。你在哪兒呀?回來罷,回來罷,跟我說話啊,寫信給我啊!……」

  雖然他夜裡費盡心力,還是不能在夢中和他相見。這一點是很難辦到的,只要你還在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時候。直要以後你慢慢的把故人忘了,故人才會重新出現。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經逐漸滲入心靈的墳墓。克利斯朵夫開始聽到屋內各種不同的聲音,不知不覺的關心起來了。他知道幾點鐘開門,幾點鐘關門,白天一共開關幾次,有幾種方式,依著來客的性質而定。他能認出勃羅姆的腳聲,在想像中看到醫生出診回來,在穿堂裡掛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種細心而古怪的方式。要是聽慣的聲音到時沒聽見,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在飯桌上,他也無意識的聽人家談話了,發覺勃羅姆差不多老是一個人說話,太太只簡短的回答幾句。雖然缺少談話的對手,勃羅姆可並不在乎,照舊高高興興的,講著他才看過的病人和聽來的閒話。有時,勃羅姆說著話,克利斯朵夫居然對他瞧著,勃羅姆發覺之下非常快活,更儘量打動他的興致。

  克利斯朵夫勉強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結合起來……可是沒勁!他覺得自己多老,跟天地一樣的老!……早上起來照著鏡子,看到自己的身體,姿勢,愚蠢的外形,覺得厭倦不堪。為什麼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拚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既然一切都得歸於虛無,創造有什麼用?他不能再搞音樂了。一個人唯有經過了患難才能對藝術——(好似對其他的事情一樣)——有真切的認識。患難是試金石。唯有那個時候,你才能認出誰是經歷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強的人。經得起這個考驗的真是太少了。某些被我們看中的靈魂——(所愛的藝術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們意外的庸俗。誰能夠不被洪濤淹沒呢?一朝被患難接觸到了,人世的美就顯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難也會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克利斯朵夫神經松了下來,睡著了,他無窮無盡的盡睡,仿佛怎麼也睡不足。

  終於有一夜,他睡得那麼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勃羅姆夫婦出去了。窗子開著,明媚的天空笑著。克利斯朵夫覺得卸掉了一副重擔。他起來走到花園裡。一方狹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圍著高牆,象修道院模樣。在幾塊草地與極平常的花卉中間,有幾條起著細砂的小徑;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薔薇爬在一個花棚上。一個碎石鋪成的洞內有一道細小的噴泉;一株靠牆的皂角樹,香味濃烈的枝條掛在隔鄰的花園高頭。遠處矗立著紅岩鋪成的教堂的鐘樓。時間是傍晚四點。園中已經罩著陰影。樹巔和紅色的鐘樓還浴著陽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對著牆,仰著頭,從葡萄藤和薔薇的空隙中望著清朗的天。他似乎才從惡夢中醒來。周圍是一平靜寂。一根薔薇藤懶洋洋的掛在頭頂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謝了,落英繽紛,在空中散開來,好比一個無邪的美麗的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的消逝了……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極,透不過氣來,把手捧著臉哭了……

  鐘聲響了。從這一個教堂到另一個教堂,鐘聲相應……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等到抬起頭來,鐘聲已止,夕陽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淚蘇解了,精神被沖洗過了,聽見心頭象泉水似的湧出一闋音樂,眼望著一鉤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陣腳聲驚醒之下,立刻回到房裡,關了門,拴上了,讓他音樂的泉源儘量奔瀉出來。勃羅姆上來招呼他吃飯,敲敲門,推了幾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羅姆從鎖孔裡張望,看見克利斯朵夫大半個身子起在桌上,四周堆滿了紙,才放心了。

  過了幾小時,克利斯朵夫筋氣力盡,走到樓下,發覺醫生在客廳裡一邊看書一邊等著。他過去把他擁抱了,請他原諒他來到這兒以後的行動,並且不等勃羅姆開口,自動把最近幾星期中驚心動魄的事告訴了他。他跟醫生提到這些,只有這麼一次,而勃羅姆是否完全聽清還是問題:因為一則克利斯朵夫的話沒有系統,二則夜色已深,勃羅姆雖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後——(時鐘已經敲了兩點),——克利斯朵夫發覺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從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復了常規。那種一時的興奮當然不能維持,他常常覺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傷,不致妨礙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受著憂苦侵蝕,心中存著死念,可是有一股那麼豐滿那麼專橫的生命力,便是在哀傷的言語中也會爆發,在他的眼睛,嘴巴,動作中間放射光芒。不過生命力的核心已經有條蛀蟲盤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會哀痛欲絕。他明明心裡很安靜,或是在看書,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間出現了奧裡維的笑容,那張溫柔而疲倦的臉……那好比一刀紮入了心窩……他身子搖搖晃晃,一邊哼唧一邊把手抱著胸部。有一次,他在琴上彈著貝多芬的曲子,跟從前一樣彈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撲在地下,把頭埋在一張椅子的靠枕裡,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覺得一切都「早已經歷過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言語,同樣的經驗。什麼都是熟識的,預料到的。某一張臉使他想起從前看到的另外一張臉,會說出—-(他敢預先斷定),——而且真的說出,另外一個人說過的話;同樣的人經歷著同樣的階段,遇到同樣的障礙,同樣的消耗完了。有人說:「人生再沒比愛情的重複更令人厭倦的了,」這句話要是不錯,那末整個人生的重複不是更可厭嗎?那簡直會教人發瘋。——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這種自欺其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為了內疚,為了潛在的、壓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願意認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沒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創造安慰。明知生活沒有什麼意義,他偏創造生活的意義。他教自己相信應當活下去,雖然活不活跟誰都不相干。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對自己說是死了的朋友鼓勵他活的。同時他知道這是把自己的話硬放在死者嘴裡。人就是這麼可憐!……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樣的穩健了;他把心房關起來,不讓痛苦闖進去。他不對別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見:他好象很平靜了。

  巴爾札克說過:「真正的苦惱在心靈深處刻了一道很深的溝槽,它似乎毫無動靜,睡熟了,實際上卻繼續在腐蝕靈魂。」

  凡是認識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細觀察他的人,看著他來來往往,彈奏音樂,有說有笑,——(他居然會笑了!)——一定會感到這個人雖然那麼壯健,雖然眼裡燃著生命之火,但精神上已經有些東西給摧毀了。

  他和人生重新結合之後,就得找個生計。當然不是離開那個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難所;而且這樣豪爽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但他的傲迫使他不願意加重朋友的負擔。雖然勃羅姆竭力推辭,一個錢都不肯收,他卻直要找到了幾處教琴的事,能付一筆固定的膳宿費給了屋主,才覺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輕舉妄動參加革命的事到處都有人知道,一般布爾喬亞家庭當然不願意跟這個危險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人打交道。然而他靠著自己在音樂界上的名片和勃羅姆的斡旋,居然踏進了四五個膽子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們也許想以驚世駭俗的方式表示風雅,但另一方面照舊很小心的監視著他,使學生對老師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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